易慎鲜少紧张,自小善于画画的他,在此刻,握着笔时也难掩紧张,明明在脑中已构想好红梅的模样,该是游刃有余,却在深思熟虑后还不敢下笔,怕一笔下去,难消的墨印在巫祁身上。
巫祁坐在桌上,不催促,不躲避。
凉墨乍一接触温热皮肤,的确令她向后缩了一下身体,见易慎紧张地微抿着嘴,巫祁心中好笑,任易慎在她身上作画,忍住绝不向后缩,硬要和身体作对似的。
巫祁为方便易慎作画,上身是向后微仰着的,即使她双手撑着桌子,也是越久越难熬,若不是易慎的手臂横在巫祁的腰后支撑她,她早就不管不顾地躺在桌子上了。
实在是太难熬,巫祁悄悄卸了些力,见易慎增了些力气托住她的腰后,她便又卸了些力气。
细软笔尖轻柔又缓慢地在那处游走,像是羽毛漂浮在海浪之上。
难熬,更是难熬。
为了对抗这难熬,巫祁索性去看易慎,此时她坐在桌子上,不必仰头也能看清楚易慎。若是不了解易慎的人来看,定是要腹诽道:“又是一贯的面无表情。”然,巫祁却从易慎的脸上,尤其他的那一双眼睛中,看出些紧张。
正如易慎所说,他是紧张的。
但巫祁对他太过于了解,除去紧张之外,她还从易慎的脸上看出些别的情绪,例如,欣喜、意外和胜券在握。
好似,即使不画这朵红梅,她依然拥有着他。自他倾心于她的那一刻起,他便是她的。
今日是个好天气,云朗风清,蝶绕花舞,此时节,都城中的花开了大半,不该盛开的红梅却盛开在巫祁的身上。
最后一笔画完,易慎收笔,托着巫祁的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巫祁身上的那朵红梅。
墨还未干,红梅还泛着些水光。
巫祁皮肤白,且不易晒黑。她从小爬树摘花,在烈阳下哈哈大笑着奔跑,即使这样,一眼望去,她依旧是人群中最为白皙的那个人。
不少人问巫祁在脸上涂了什么,或是她每日吃什么,喝什么美容养颜的汤,巫祁皆答不上来。就像巫祁所说的“何至论天资”一样,她小时并不在意自己的容貌,更不会整日花费几个时辰在脸上,是以,她一直以为自己从未在脸上费什么功夫。
长大后,她才发现,在她这张脸上费功夫的不是她,而是祁孔。
祁孔不仅仅在巫祁的脸上费功夫,自巫祁出生起,祁孔就为她寻昂贵的料子制衣,因料子好,久穿不褪色也不坏,扔了可惜,祁孔就将巫祁从小到大的衣裙全都理好,专门用一屋子来放这些巫祁早已穿不上的衣服。
巫祁越长越大,那些穿不上的衣裙也越来越多,一间屋子变成两间屋子,两间屋子变成三间屋子,如今已足足有六间屋子。
除此之外,巫祁小时,祁孔还总是为她编发,每日的发带颜色都不相同,编好后,祁孔便会从院中折一朵花插在她发间。
巫祁是被自己的母亲打扮着长大的孩子。
祁孔养巫祁养得很精细,无论是莹白如玉的皮肤,还是当机立断用掉免死金牌的勇气。
易慎看着那处看了许久,忽而,微微俯身,吹了吹即将干透的墨。
此墨名为永世墨。
墨干,此生难消。
那处的红梅永不枯萎也难消。
要想消掉那处的红梅,除非将那处的皮肤戳烂,等那处愈合,而后再戳烂,再愈合,重复三至五次,便可消掉,其中苦楚,难以言说。
巫祁看那墨干的差不多了,问易慎:“好了?”
易慎道:“好了。”
巫祁呼出一口气。她腰背酸麻,一头栽在易慎的怀里,额头抵着他。易慎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用了些力气揉开她腰背的酸痛。
他的手是常年弹琴练剑的手。
巫祁闷在他怀里,道:“其实也不是很累,比起空心针扎进皮肉注墨,我更喜欢用这个墨,不痛不痒的,画完便能在我身上留下一朵永远永远不会枯萎的红梅。”
若想在身上留下些什么,只有两种办法。
一种是将空心针扎进皮肉里,针中所带的墨水注入在皮肉中,此种方法疼痛难忍。买不起永世墨的人若想在身上留下什么,便会用此法,然此法所需技艺精湛,并不是谁都能将空心针准确地扎在皮肉中。
另一种便是永生墨,永生墨稀缺,千金难买,但好巧不巧,巫祁不缺钱。
不过,无论是哪种办法,若想消掉,那是难上加难,有人头脑一热,走进店中,任空心针扎进皮肉中,此后若想消掉,那便会受不少罪。
易慎边揉着巫祁的腰边道:“怎么想起来将红梅画在身上了?”
巫祁道:“因为,我发现,我是真的,非常非常心悦你。”
易慎静静地听着她说。
巫祁道:“话本中,书中情人无论是白头偕老还是自相残杀,无一例外的就是,他们都曾热烈地心悦过彼此,如烈阳一般的耀眼,但,爱,并不是长久之物。”
金银珠宝经年累月后依旧如初。
爱却虚无缥缈转瞬即逝。
今日爱,明日或许就不会爱。
转瞬间,爱便消散不复再来。
“我不想这样。”巫祁道,“我想一直爱你,我怎么能不爱你呢?我都没有办法想到以后我不爱你的日子里,我该怎么过……”
说着说着,巫祁好似陷入某种情绪中,眼睛一直盯着易慎,喃喃道:“易慎,我们相伴的时日太长太长了。长到你已经渗透至我的半个生命,直至死亡。”
她好像一直在爱他。
此时回想,已经想不出是哪一刻喜欢上易慎的,回望过去,每时每刻都在喜欢易慎。
像是两根缠绕在一起的藤蔓,经年累月下,不知不觉中,两根藤蔓已渗透到彼此之中。一根藤蔓要离开,便要承担遍体鳞伤的风险,还要看着血肉模糊的另一根藤蔓。
易慎揉了揉她的头,道:“没事,你可以不爱我。”
巫祁还在盯着易慎。
易慎又道:“不是说过了吗?不要为我们两个设想一个生离死别或老死不相往来的结局。”
“你怎样,我都会心悦你。”
巫祁眼睛也不眨地问:“为什么?”
易慎微微皱眉,似乎是在思索,而后抬手捏了捏巫祁的脸,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嘴角带着些笑,道:“如果你是易慎,你也会心悦巫祁的。”
他道:“我不会离开你,也不会不心悦你。”
“所以,轻松一点。”
巫祁闷在易慎怀里,默默点头。
她好像更心悦易慎了。
祁孔还未归家,巫祁这几日都不住在巫府,而是和易慎住在易府。她在易府有自己的院子,有自己的屋子,不必和易慎同住。
易慎将巫祁送至她自己的院子,离去前叮嘱道:“用了永生墨,三日不能沐浴。”
巫祁点头道:“我知道。三日嘛,正好到纡曲姐姐生辰,我还可以洗个澡去给纡曲姐姐过生辰。”
宁婵嫄的生辰和他们这几人的生辰不太一样,宁家父母双双逝去,留儿女在人间。宁循绪还小,宁婵嫄便成了这宁家的女君,她拖着病体,日夜操劳,即使是过一次少一次的生辰,她都不太会循着自己的心意喜好去办,而是考虑许多,讲究宾客满意。
每年宁婵嫄的生辰,宁循绪都不满意,今年也自然不例外,他冷着一张脸,皱眉看着踏进府中的人,神情越发严峻。宁婵嫄叹一口气,随口安慰了他两句,再也无暇顾及他,起身去迎客了。
宁循绪敛着眉跟在宁婵嫄身后,被宁婵嫄打了一下后才露出笑,那笑在见到巫祁一行人来了后更深了。他道:“哥哥姐姐们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巫祁今日拿了不少礼,一是她自己为宁婵嫄准备的生辰礼,二是祁孔和巫山云早就在去长如镇之前为宁婵嫄备好的生辰礼。
宁婵嫄道:“曜灵今年为我准备了什么生辰礼啊?”
巫祁眨眨眼睛,笑道:“秘密!”
今日,宁婵嫄太忙,巫祁一行人没敢多留她,和她打过招呼后就劝说她去忙自己的事情了。临走前,宁婵嫄对宁循绪道:“含宿,你陪陪曜灵他们。”
比起假笑相迎陌生人,宁循绪自然更愿意留在这里陪着巫祁一行人吃喝笑闹。不过,他摇了摇头,对宁婵嫄道:“姐姐,今日我陪着你。”
宁婵嫄道:“你不是不喜假笑迎客吗?”
宁循绪道:“姐姐不是也不喜假笑迎客吗?”
片刻后,宁婵嫄皱眉,道:“我们两人之间,一个人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就够了。”
宁循绪毫不在意道:“也行。那姐姐留在这里陪曜灵姐姐和吟星姐姐说说话,我去迎客。”
“含宿!”宁婵嫄还未说完,便轻声咳嗽起来。宁循绪急忙接过药递给宁婵嫄,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巫祁和宋吟星也急忙上前,接过水递给宁婵嫄。
宁婵嫄喝完药又喝了口水,停了一会才止住咳嗽。
宁循绪道:“抱歉,姐姐。”
宁婵嫄道:“没事,你们先在这玩一会吧。”说完,她就起身离开,踏出房门去迎客了。
宁循绪鲜少像今日一样和宁婵嫄拌嘴,更别提气得宁婵嫄咳嗽不止了。林廓拍拍宁循绪的肩膀,道:“你今日怎么一回事?怎么这么大了还跟姐姐拌嘴?”
“我都这么大了……”宁循绪道,“姐姐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我这么大了……”
林廓也是有姐姐的人,但她的姐姐断然不会像宁婵嫄一样事事挡在宁循绪面前,即使林廓小时挨过不少姐姐的揍,但姐姐出嫁那日,他还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平缓了情绪,一回府,准备喊上姐姐去喝冰甜水时才陡然意识到,姐姐已经出嫁了。
于是,他再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次日的眼睛都是红肿的。
人与人之间是不一样的,林廓不敢断言他能体会到宁循绪此时此刻的想法,但他知道,宁循绪是心疼宁婵嫄的,就像宁婵嫄下定决心要护好宁循绪一样。
林廓道:“你这几年不是忙着寻医问药吗?进展如何了?”
宁循绪垂下头,落寞道:“救不了。”
寻遍天下名医,都只能得一句——生死由命。
宁循绪自然不信邪,一边托着易慎继续寻医问药,一边借着林廓在国宫的势力,悄然派太医前来看宁婵嫄的病,依旧未果。
宁婵嫄好似也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了,日夜操劳不减,比往常更甚,往日若是能熬上一个时辰,这时便能熬上两个时辰。
她好似要在自己逝去前,为宁循绪铺好一条坦途大道。
宁循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寻医问药之时也会自己钻研些古籍医术。他自诩聪明伶俐,可旁人祖上三代都学医,连人家都治不好宁婵嫄的病,他又该如何治好宁婵嫄的病。
有时他都在想,若是没有他,姐姐自然不会如此操劳,可宁婵嫄却对他道:“人在这世间都是有念想的,若是连念想都没,我早该和父母一同走了。含宿,你就是我的念想。”
而后,宁循绪从未想过自己去死,他只是想着他和姐姐要活。
为了让姐姐活下去,他会不惜一切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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