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合，林间雾气如薄纱般散开来。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仅有砚梧大腿高的小不点，一路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
“为什么？”砚梧随手扯过一把沾着晨露的树叶，擦拭着指尖半干的血渍，扫了小孩一眼，“我杀人，还需要给你理由？”
小不点垂眸盯着路，声音平板无波
“我以后杀人也不需要理由吗？”
“谁教你的？”
“你啊。”
小不点语出惊人，砚梧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顿。
我何时教过你这个？
他转回头时，脸上已挂起那副如沐春风般的虚假笑容，干笑两声：“修道之人，忌讳滥杀无辜，知道不？”
小不点终于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盯住砚梧的眼睛。
砚梧的右眼角缀着一颗小痣。
巧的是，他也有一颗。
位置、颜色，都与这个刚刚从天而降的“救命恩人”分毫不差。
迎着小孩的目光，砚梧几乎有些招架不住，只得认命似的轻叹一声，勉强维持着光明磊落的表象：“那群人要抢钱财，不杀他们，死的便是我们。”
小藏砚梧沉默地走着，忽然没头没尾地低声说：“……他们看起来，很饿。”
砚梧挑眉：“所以？”
小孩垂着眼眸：“我饿过肚子……很难受，有这些钱他们就不会饿死。”
饿死也好，杀死也好，终归是要死，有何区别？
砚梧耐性向来不好，最烦与人解释，他有些烦躁地抬手抓了把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
眉心处，有一颗颜色很浅的朱砂痣，在月色下若隐若现，平添几分妖冶。
砚梧着实没料到，年幼时的自己竟是这般认死理。
他别是个冒牌货吧？
正腹诽间，一道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宿主，如假包换，童叟无欺，本系统去年刚荣获‘金牌诚信’称号，品质有保障。”
砚梧依旧不习惯脑子里突然多出个玩意儿，不耐地回斥：“喊尊上，再者，你金不金牌，与本尊何干？”
系统瞬间噤声，默默匿了。
这届宿主太难带，今年的业绩指标怕是悬了。
“这次你救了他们，那下次，下下次呢？那么多人你救得过来吗？死在他们刀下的那些人，就又该死吗？”砚梧接着往前走，管他跟不跟得上，“还有，你又不欠他们，自身都保不全乎，哪还有心思管他们的死活。”
“不救会死，救了两难，那我应该怎么做？”
不去问，不去管，万般烦心事也落不到你身上。
砚梧回过头，瞥了眼那个努力跟上自己步伐的小小身影：“你长大就知道了。”
“我们去哪？”
“送你回司煊阁。”砚梧语调懒洋洋的，透着一股疏离。
小藏砚梧跑得满头是汗，小脸依旧板着。
他什么要救自己？
藏砚梧看着青年修长挺拔的身形，从失足坠崖，再到被人打劫，这个人就一直在保护自己。
为什么呢，他们认识吗？
况且，他和自己长得这么像的……难不成是他的亲人？
“别东想西想，我不认识你。” 砚梧的声音从前方的黑暗中飘来，像有读心术，头也不回便打断他的思绪。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还真是锲而不舍。
砚梧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这话自见面起，你问了不下八遍了吧？
“行侠仗义，不成吗？”他敷衍道。
“那你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你也问了很多遍了。
我总不能和你说我就是长大后的你吧？
“……以后你就知道了。”
知道了以后肯定吓死你。
砚梧干脆利落地终结话题，径自向前走去，不再回头。
小藏砚梧默然跟上，目光追随着前方那道身影。
青年一身黑袍，上头绣着银灰色的流水暗纹，衬得人身姿清卓。
容貌秾丽，肤色白皙，却并不显得文弱，反而更添几分清冽。
尤其是那双总是半眯着的桃花眼，眼尾微挑，裹着一股风流韵味，看谁都好似含情脉脉的。
右眼眼角下还有一颗小小的、颜色偏深的痣。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眼角同样的位置。
这人……究竟是谁？
***
山风掠过林梢，带起一阵松涛，砚梧领着小不点一路紧赶，竟比预期提前半日，抵达了司煊阁山脚下。
藏砚梧气喘吁吁，半撑着自己的膝盖，额上尽是汗珠，几缕软发湿湿地贴在额角。
砚梧瞧着他狼狈的模样，心下失笑，自己又何苦这般为难自己。
“前辈……”藏砚梧好不容易喘匀气，一抬头，哪里还有青年的身影？
司煊阁山门隐于半山云雾之中，上千级青石阶蜿蜒而上。
而且石阶上还笼罩着一层无形结界，泛着极淡的灵光，使得空气都略显滞重。
寻常修士攀登尚且不易，对尚未入道的藏砚梧来说更是艰难。
他抬头望着上千青石阶，咬着牙一步步向上攀爬，不多时，小脸渐渐失了血色，双腿止不住地发颤。
系统幽幽道：“宿……尊上，您真不出手吗？”
您看上去，要在上面断气了。
“多事。”砚梧身形隐在松林间，背靠着一株苍劲的古松，挑眉冷声道，“当年我坠崖后拖着伤腿，没见人帮，不也爬上去了吗？”
他略一顿，散漫说：“你不是有那隐息珠么，还不拿来？”
他得时时刻刻盯着这小不点，免得哪天一个不注意就死了，如今修为仅余六成，若硬闯山门惊动阁中洞虚老怪，挨上一掌，不死也得残，还是隐息混进去最好。
想到这，砚梧狠狠咬牙，早知道这么麻烦，还不如直接死在焚妖火里一了百了。
“隐息珠需要积分兑换……”
砚梧冷声打断，目光掠过石阶上那仍在艰难挪动的身影：“再废话，本尊现在便硬闯山门，要是死了，你今年那业绩见鬼去吧。”
识海内骤然一静。
耳边只余山风穿过松针的簌簌声。
“新用户可享试用期……”系统弱弱道。
砚梧沉眉：“嗯？”
“已为尊上无偿激活！”系统迅速改口。
不带这么明目张胆地威胁的啊。
它的业绩啊！
***
藏砚梧爬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到山门，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他扶着石柱微微喘息，只觉得全身乏力，要是现在掉片叶子在身上，估计也能把他压死。
"哟，还真回来了。"
阴影里转出几个熟悉的身影，为首的邛尉抱着手臂，嘴角挂着惯常的讥诮。
另外几个弟子呈半圆形围拢过来，恰好堵住了通往舒林峰的小径。
藏砚梧抿紧嘴唇，眼神警惕："听师兄的意思，好像是不希望我回来。"
"这哪能啊。"邛尉嗤笑一声，伸手掸了掸藏砚梧肩头的尘土，状似亲昵，"好歹是同门师兄弟，说这些话多伤感情。"
"师兄交代的妖丹呢？"另一个弟子幸灾乐祸地凑近，"要是敷衍师兄，可有你好受......"
"师兄要的。"藏砚梧从乾坤袋中取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现在可以放我回去了吗？“
妖丹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内里流转的金丹灵韵做不得假。
邛尉眼中闪过错愕："金丹期的妖怪，你都没入道，如何杀的！"
不远处的松树上，砚梧悠闲地晃着腿，唇角微扬。
当然是他杀的啊。
"原来师兄也知道我杀不了一只金丹期的妖怪。"藏砚梧冷笑，眼里带着讥讽。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
藏砚梧稍作休息后挺直腰板，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他虽年仅八岁，身量尚不及旁人腰际，但挺直的身姿自有一股矜贵气质。
正是这矜贵之态让邛尉等人面色愈发阴沉。
邛尉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下一刻眸中闪过狠戾，竟将妖丹捏得粉碎：“竟敢拿假的来糊弄师兄，给我教训教训他！”
他们都已是筑基弟子了，而刚刚爬完台阶的藏砚梧早已力竭，根本不是对手，索性低头闭眼，静静地站在那里。
就在此时，一道凌厉的罡风自虚空袭来，众人如断线纸鸢般倒飞出去。
邛尉重重砸在地上，喷出一口鲜血，其余弟子东倒西歪，哀嚎不止。
唯独藏砚梧衣袂未动，一脸茫然。
"何人放肆！"邛尉强撑起身，色厉内荏地喝道。
倏然，空中传来的声音如寒泉击玉，邛尉听后瞬间面无血色。
"本尊闭关三载，倒让尔等忘了舒林峰的规矩，连我舒林峰的弟子都敢欺了。"
落玉仙尊不是在闭关吗！
邛尉扑通跪地，声音发颤："仙尊恕罪！"
四周寂静，唯余风掠过的响声，挟着松涛
某处时不时传来鸟兽的啼叫，不安的气氛似雾弥漫开来。
他们四处张望，半天没见有人来。
“本尊只是闭关，不是死了，滚！”
声音一出，连风都沉默了片刻，涛声更甚。
“是是是。”
于是一行人连人影都没见着，就连滚带爬地散了，留藏砚梧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似乎有些脱力了，身形一晃就要倒，被一双手轻轻接住。
他抬眼，砚梧正笑眯眯的看着他，眼尾弯如上旬初刚刚冒尖的月。
隔着衣物，砚梧放在小孩腰上的手凝了股内力，缓缓地输送到他的经脉当中，内力流转，到底会让他好受一些。
“刚刚那个，是前辈？”藏砚梧问。
“怎么，失望了？”砚梧语气一沉。
藏砚梧闭眼不去看他，还毫无眼力见地挣扎了一下，似乎不愿领情。
砚梧一脸冷然，刚要把人扔出去，沉默几秒，额角突突地跳，只觉得头疼，索性将人一带飞进了舒林峰。
小孩在手里象征性地动了动，就又没动静了。
砚梧拎着他，垂眼思索。
他以前一直不理解，那些人对他的敌意为什么这么大。
他五岁的时候被落玉仙尊捡回来，之后他就去闭关了，留他一个人守着整个山头，谁也不敢越过落玉仙尊来教导他，结果就是他到了八岁，还没入道。
放司煊阁这个人情比水还淡的地方，自己就真成了众矢之的，没人愿意为他出头，只有任人欺负的份。
所以他们到底在嫉妒些什么？
砚梧把小孩丢进了竹屋，顺手关上了门。
“你干嘛？”小孩摔进了被子里，怒道。
砚梧站在床边，和他相视半晌，终于意识到他现在才八岁，实在不好这样神出鬼没，时不时还吓他一下。
于是他说：“刚刚爬上来你不累吗？”
指腹抹过小孩脸颊上的灰尘，道：“睡一会吧。”
藏砚梧盯着他眼角的黑痣：“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你想要的吗？你拿走，然后你也走。”
砚梧动作一顿，看了他两秒。
目光落在一旁的小被子上，抿着唇敲了敲他的额头，状似认真道：“我是奉天道之令，来教导你心怀苍生的，以后拯救苍生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说完，他拍了拍小孩的肩膀，拿过被子直接把他罩住。
藏砚梧安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砚梧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起来，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于是打算离开。
“为何是我？”
砚梧直起身，沉默了下，然后轻着嗓子，像是劝哄：“因为你以后会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人，这是强者的责任。”
“我不要。”藏砚梧将脸埋进被褥，声音闷闷的，像裹了一层湿冷的雾。
砚梧下意识蜷起手指，又慢慢松开：“为什么？”
藏砚梧闷声道，听起来，他很难过：“因为世人……并不爱我，我为什么要保护他们？”
窗外的月光柔柔地落在他的侧脸，松枝摇晃，时不时遮住月色，在他的侧脸投下一道阴影。
过了许久，他才极轻的开口，怕惊扰到什么似的：“你才多大……”
小孩不吭声了。
于是砚梧又闷头坐了回去，抬手揉了揉他露出来的头发，浅淡的眼珠盯着小孩的头顶：“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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