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林峰浸在往常的静里,风也不愿意途经此处,砚梧立在竹屋外,微抬眼,苍天木的枝隙间漏出一弯瓷白的月。
他开口,意味不明:“你真没找错人么?”
“没有。”识海深处传来回应,言简意赅。
砚梧拧着眉心,指节无意识捻着袖口。
看来他这个杀人如麻,罪孽深重的大魔王,是真得留在小孩身边好好用爱来感化他了,以免他重蹈覆辙,毁灭世界。
这任务荒唐得令他几乎要笑出声。
沉默片刻后,他慢慢开口,嗓音轻得像在问风:“是不是只要他不毁天柱,便算成了?”
天色渐明,松林间起了袅袅白雾。
“是。”
指节掐得泛白,他倏然叹出一口气。
如何做得到?
重头来过,只作旁观,即便是他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心生怨怼,满腔痛楚。
更何况……
他抬眼望去,窗内小孩已经醒了,坐直了身子东张西望的。
那个孩子是个当局者啊。
***
和砚梧算的日子差不多,三日后,落玉仙尊出关了。
砚梧捏着隐息珠,坐在松树枝上,垂眸看着洞口。
山门仅仅开了一道缝,霎那间,浓重的血腥味就弥散开来,裹挟着丝丝寒意,烈风横扫而来,直冲跪在洞口外的藏砚梧。
藏砚梧来不及躲避,只觉得双眼一阵刺痛,七窍不断地往外面渗血。
砚梧薄唇微抿,扶着树干的手慢慢握拳,到底是没忍住,飞快结了一个印,将藏砚梧包裹在内力中。
藏砚梧忽地感受不到强劲的寒风了,意识到了似的,抬头四处张望。
“在看什么?”
洞口处传来声响,怔愣间,一道绛红色的身影出现在藏砚梧眼前。
藏砚梧刚要抬起头,一只微凉的手就搭在了他的眼睛上,轻轻覆着,他闭着眼不敢动,眉头却慢慢舒展开来,似乎眼睛里的刺痛感一下子就消失了。
砚梧却死死盯着那一道身影,扶着树干的手背青筋凸起。明明不是初见,可心口的那锐痛,却清晰得如同新剜了一块血肉去。
“还疼么?”手掌从那个他眼睛上移开,藏砚梧这才看清这位师尊的模样。
白发红衣,眼下缀着细细的,浅金色的纹路,内里隐隐有灵光流动,面容却是干净温润,他低头看着藏砚梧,嘴角带着笑。
真是光风霁月啊。
落玉……
不知什么时候,砚梧的眼角一片绯红,眼里藏着些许名为疯狂的神色,他扣着松树树皮,指尖磨出了血,他却浑然未觉。
片刻后,他掐着珠子的手一松,沾着血的手指轻点了点眉心,贴在自己眉心的朱砂痣上。
落玉仙尊抬指,落在藏砚梧的眉心,眼睛已经弯起来:“为师送你的见面礼。”
指尖红光一闪,挪开时,一颗漂亮的小小的朱砂痣就缀在了眉心。
“以后你在外行走,遇见了什么解决不了的事,轻轻碰一碰,为师就会来的。”
血珠渗进眉心的红痣里,砚梧颓然地放手,看着落玉点在藏砚梧眉心的那只手。
他轻声说:“骗子。”
***
司煊阁为落玉仙尊出关准备的接风宴,被落玉仙尊好言婉拒了,却提出了要给藏砚梧办一场收徒宴,来弥补这些年缺失的陪伴。
掌门望着师弟日渐消瘦的背影,想起宗门里对那孩子明里暗里的羞辱,旁人的冷眼和自己的沉默,摩挲着茶盏边缘,叹了口气,还是应下了
宴上觥筹交错,砚梧指尖捻着隐息珠,在喧闹边缘踱步。衣摆拂过石阶,他索性坐下,支颌望向大厅中心。
藏砚梧正被人推着向前,踉跄地捧着酒盏,要给落玉仙尊敬拜师茶。
砚梧唇角扬起一道极轻的弧度。
原来他也曾有过这样一段,连端杯酒都会羞郝的年岁。
宴后,落玉仙尊就正式引藏砚梧入道了,先给了他一本心经。
“《问心诀》有四曰,观空、守静、导引、化生。”落玉仙尊在木屋前停下步子转过头,温言道:“为师先教你观空曰,切忌心浮气躁,恐生心魔,知道了么?”
藏砚梧点了点头。
“观空止念,意守丹田;呼吸绵绵,元炁归根;导引阴阳,通络舒筋;水火既济,培本固元。”落玉仙尊示意小孩就地打坐,念诀的声音轻柔,像雪沫落进衣领,“初成时丹田生暖,如纯阳融雪,你试试。”
当年他体内尚有一层桎梏,寻常功法难以突破,砚梧的视线落在小孩渐失血色的脸上。
果不其然,藏砚梧睁眼时,眼里的茫然尚未聚拢:“师尊,我感受不到。”一句话,说的结结巴巴。
落玉仙尊探着他的经脉,拧着眉:“去冰涧练,你经脉滞涩,唯有多下苦功夫。”
藏砚梧低头称是。
***
冰涧,顾名思义。
那是砚梧十岁以前所有痛苦的来源。
要不是得盯着藏砚梧以免他出什么岔子,他是真的不想再踏进这里。
一连十几日,藏砚梧只要闲下来,都会到这来修炼,冰涧的寒气冷冽到就连用内力护在周身的砚梧都有些防不住,遑论一个小孩。
系统:“尊上,他会不会走火入魔啊?”
砚梧反问:“你猜?”
要猜得出来,还会问么?
系统小声嘀咕,这话可不敢说出来,闹不好这个凶神又拿业绩来威胁它。
“那要是走火入魔了,落玉仙尊会救他么?”
它还是没忍住。
“你话很多,知道么?”砚梧的视线落在冰涧中心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小不点。
提到落玉仙尊,垂着的手指蜷了一下,陷入了一瞬的出神,冷声道,“不会,他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呃啊!”藏砚梧突然惨叫一声,蜷着身子,倒在台子上,裸露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上一层冰霜,眉间的朱砂痣闪着红光,但也只是一瞬,很快又暗淡下去。
砚梧咬着牙。
骗子。
见他还是无动于衷,系统又急了,它可没见过这场景:“尊上真不救?“
砚梧的指节被他捏得发白,却感觉不到一丝疼。
他忽然低笑出声,语调很轻,像在提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救?当初有谁来救我么?我摔下悬崖,被土匪打得半死,爬着回司煊阁,差点冻死在这里的时候,谁来救我么?”
他顿了顿,手指慢慢松开:“没有人啊。”
那个刹那,他是后悔的,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救藏砚梧,就应该让他自生自灭,就算以后真步了他的后尘,就索性把人绑了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像他一样,关到死,又能怎么干涉他完成任务?
没人来救过他,藏砚梧又凭什么能得到别人的援手?
“可他就是你啊……”
风悄无声息掠过耳畔,他倏然僵住,手心里的隐息珠险些没握住。
一瞬间,他似乎又回到那座暗无天日的牢笼里,赤足走过血池,脚踝上的镣铐拖在地上,发出干瘪的声响,血顺着垂落的手指滴下,又融入池子。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被关着,关到不知天地为何物,尤如困兽,连挣扎都显得尤为可笑。
他那时在想什么呢?
在那无边的黑暗里,他伸手,不知道要抓住什么,想:谁能来救救我。
谁能来救救我——
砚梧眨了下眼,冷冷扫过藏砚梧没有生气的脸,下一刻,他飞身落在藏砚梧身边,轻轻将人扶起,凝视着他结霜的睫毛,只犹豫了一瞬,拿出一粒药丸,塞进了对方嘴里。
药丸入口的瞬间,藏砚梧睫毛上的霜悄然融化。
系统惊呼了一声:“尊上,这不是……”
砚梧闭了一下眼,置若罔闻,接着给藏砚梧运功,喃喃道:“便宜你了。”
***
最后,是砚梧抱着他回的竹屋。
“是,是前辈?”藏砚梧被放到床上,眼睛睁开一道缝,盯着砚梧眼角的痣,有气无力地道。
砚梧不理人,只无声地拢着他的被子。
第一次做这种细致活,耗费了一点时间,他刚要走,就听见藏砚梧极低的一声呜咽。
砚梧下意识回头,沉着脸:“怎么了?”
藏砚梧只露出一双眼睛,瓮声瓮气地说:“我冷。”
砚梧沉默片刻,还是走过去躺下,劝哄道:“不冷了。”
听起来倒更像威胁。
藏砚梧躺在他身边,安安静静的,这前辈说话做事,像没带过小孩,凶凶的,心肠却是极软的。
“还不睡?”砚梧敲了敲他的额头。
“前辈可以抱抱我么?”
砚梧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瞬。
那双不知染了多少血的手,在身侧迟疑地蜷起,最终,还是将那个温热的、小小的身体揽了过来。
藏砚梧靠在他怀里,被子很小,几乎都盖在他身上了,他闷声说:“我以为前辈下山了。”
前辈冷冷道:“失望?”
藏砚梧笑了下,轻轻摇头:“很开心。”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砚梧下意识地去掐手指,却发现手心里还有一个小手,温热的。
“前辈是长大了的我么?”藏砚梧抬指摸了摸砚梧眼角的小痣,问道。
砚梧惊愕住,这么荒诞的事,他是怎么想通的?
他考虑了一下,说:“对。”
夜风穿过松林,发出簌簌的轻响。
该走了,砚梧想,轻轻叹了口气,却将小孩抱紧了些。
到底是脱不了身了。
“那长大后……”藏砚梧缓声说:“世人会爱我么?”
他听着,微微皱起眉,喉结很轻地滚动了下,仿佛喉间有某种铁锈味的苦涩。
最终,轻声说:“会的。”
藏砚梧听后,安静地睡去了。
松香变得浅淡依稀,萦绕在鼻间。
而他根本说不出话了,看着熟睡的小孩,苦笑了一声,说不来什么滋味。
好像茕茕孑立走过一段没有尽头的梦,梦醒的最后,没有人在等他,他只有他自己。
松香渐渐散尽时,他几不可察地舒出一口气,道:“……我们不需要世人来爱。”
***
落玉仙尊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偶尔指点藏砚梧几句心法,在舒林峰上几乎寻不到他的踪迹。
所以教导藏砚梧以后成为绝顶高手的重任,便自然而然落到了砚梧肩上。
当年,落玉仙尊也不常教他,美其名曰“悟道”,说难听点就是散养。
好在砚梧当初在冰涧破了那一层桎梏后,内力运转再无滞涩,即便没有落玉指点,也将那本心法的《观空篇》领悟了九成九,只是多费了些功夫。
砚梧反正是想通了,帮藏砚梧,不就是帮自己?何必矫情。
于是在砚梧教导下,藏砚梧筑基顺利得惊人。
砚梧瞧着小孩低垂的脑袋,笑道:“怎么?不服气啊?”
“不服,”藏砚梧闷声道,“前辈耍赖。”
“冤枉人啊。”砚梧笑眯眯的,背在身后的手指悄然结印,撤去池中的阵法。
藏砚梧盯着他看了片刻,赌气似的别过脸:“若是没耍赖,我怎会一条鱼也钓不上?”
因为他布了个阵啊,亲爱的,他把鱼都困在了自己这边,你吊得上来就真见鬼了。
系统默默腹诽。
四下里忽然静了下来,只余风过松针的簌簌轻响。
“怎么了?”藏砚梧有些不安,偏头望去。
小孩陡然凑近,砚梧眼睫轻颤,忽笑着抬手,对方却已捂着额头躲到一旁。
“躲什么?”砚梧顺势仰面躺倒在草地上,望着天边流云,默然片刻,声音落得轻了,“我要离开司煊阁一段时日。”
“为什么?”藏砚梧学着他的样子刚要躺下,动作顿在半空。
“司煊阁太小,出去走走。”砚梧语气淡得像山间掠过的风。
松涛阵阵,天际一行大雁南飞,鸟鸣偶尔划破寂静。
“那你……还会回来么?”
“回来。”砚梧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语气笃定,“一定会回来。”
“你能不能……”藏砚梧似还有话要说。
砚梧睁开眼,望向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眸子:“怎么了?”
“没怎么……”小孩却只是摇了摇头,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轻轻挨着他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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