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七年夏,河北路大旱。
自入春来,大名府便滴雨未下,漳水支流干涸见底,时言有一号子:往东南走有活路。有那成群结队的流民便携着妻儿老小踏上了逃亡路。
却说有这么一户人家,主家的姓徐,使的一手好算盘,在大名府城中一家酒楼里做账房先生,从白面郎君熬成了二掌柜,又在城中置办了宅地,许了媒婆结了亲,夫妻二人没多久便生下了一女童,日子不说有多滋润,却也是能讨得几口饭吃。
未料到不过才安稳了十余年,沃野千里的河朔粮仓,成了饿殍遍野,百姓们手中钱财尽数用来买粮,不过几日时光便花尽了,姓徐的这户人家也只能跟着逃去东南。
顶了二十余日,好容易到了京东路濮州,又遇灾年常发的痢疾,那徐郎君的妻子韦氏遭了祸害,高烧不退,路边好心郎中一瞧,说是染了时疫,需得用米粥熬养着,还得使上几十文的草药。那徐郎君走投无路,在流民堆里抱着妻子痛泣。
恰逢一牙婆李氏路过,她是专来流民里挑伶俐孩子的,知晓流民卖子女价贱,卖去富贵地能赚上好大一笔钱,又见徐家女儿虽面黄肌瘦,但眉眼周正,便拉了徐郎君扯话:“你虽是卖女儿,可能救命不说,未见得你女儿就要去为奴为婢的。老婆子经手的那些个姐们,有入了主家眼做小娘享清福的,有服侍主家尽心讨了恩典置地买房的,更有那被主子疼爱在高门里呼风唤雨的。你女儿生得好相貌,买她的也定不是那什么眼窄的小户。”
那徐郎自然不肯,可耐不住生的女儿是个绝顶孝顺的,主动便牵住了李牙婆的手:“爹,女儿去了是要享福的,今既能救了娘的命,还能谋个好前程。女儿不想做那商贩走脚的妻,宁愿去富贵人家闯荡一番,还请爹全了女儿的孝心。”
徐郎君悲怆不已,当下只能掩泪发誓:“若你我父女亲缘未尽,来日定能再相聚。”
又说卖女这事,日后韦氏消了高热,神智清醒,问起女儿踪迹,见丈夫含糊其辞,几番追问知了实情,一时间又病了去。徐郎衣不解带连夜照顾,终让韦氏弃了消沉念头,欲要将女儿找回来,却也是后话了。
这徐姑娘便以一贯的贱价卖给了李牙婆。
为了防着日后这徐家人寻亲生出事端,李牙婆问了这徐姑娘的名字,听她说叫徐舒,便去了前头的姓,将后头的字换成了“素心”二字。
李牙婆从流民堆里买了五六个十岁出头的女孩,为防着本家人有那反悔的,当日就领着人上了去滁州的船,有小丫头好声好气问此船的去处,李牙婆只囫囵打诨,只说是去富贵地。
五六个还梳着丫髻的懵懂姐妹们,被李牙婆看守在船舱内,李牙婆从裹肚包里掏了两只饼子来,里头是没放馅的,把饼子撕成两半,给一人分了半块,见还剩余一个身量稍小的,李牙婆犹犹豫豫的又掏了只饼子出来,只分了一小半,剩下的自己掰成小块吃。
有那胆小不敢吃的,颤着身子不敢动口,唯那才方改了名唤素心的丫头,学着那李牙婆的姿态,也掰成小块吃了起来,只是手往嘴里送的忒快了些,跟饿坏的小犬似的。
李牙婆瞧了新奇:“你这丫头倒是知个好坏。”
殊不知,这具身子装着的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现代人,打从睁眼便成北宋某家爱啼哭的女儿,好容易习惯了在北宋的日子,又突逢灾害,转瞬与家人分离。
素心食完了半张饼,又向李牙婆讨要水喝,她嘴唇已是干涩龟裂,吃了那半张饼喉咙又肿又痛,才瞧见李牙婆从裹肚包里掏出水囊,不顾个礼仪来,猛地往嘴里灌。周围几个还在愣神的丫头瞧她这般,也立马轮着喝水吃饼,只是如何轮去,也没有像素心那般在最前头喝得多。
素心舔了舔嘴,见上头的死皮破天荒的被水浸润的有些松动,只庆幸自己给卖了,否则真要死在逃难路上也说不定。
沿路来流民堆里已经有传闻,濮州将要设流民棚放粮,想来徐家夫妇有了救济,再有手上一贯钱,应也是能挺过此关了。她把自己给卖了,也算是报了与徐家夫妇养育恩情。
船上,李牙婆细细问了这些丫头的年纪,又问起可有什么厉害的本事。有说绣活好的,有说力气甚大的,还有那在厨房内学过几年切菜的。
徐家夫妇各有本事,徐郎君能识字算账,便教了女儿认字,韦氏则有一手梳头上妆的好技艺,常替城中娘子篦发做妆,她价格收的实惠,幼时跟着娘家商队走南闯北,又通晓许多种发髻样式,因此那些办席的、要出嫁的、开脸的,都爱赁了韦氏去,韦氏的手艺在巷内是小有名气的。
素心虽不说将韦氏的手艺学了十成,七成却也是有的,只说年虽小手还生得小了些,要绾发的时间长了些。
那李牙婆听她说会梳头上妆,便立刻抓着素心试探了一番,寻了当中年纪最小的丫头,素心瞧这丫头颧骨微突,便给绾了个双垂髻,好遮一遮脸型缺陷。
李牙婆瞧她手脚忒地灵活,确是有几分本事在身上,虽没有成套的妆奁工具,可绾的利索好看,都衬得那小丫头灵动聪慧了几分。
李牙婆可不是没事干要考校她们,这些丫头本事也是分个高低的,就说那夸耀自己力气大的,顶多卖个洒扫奴婢的价,那便是三等的丫鬟,卖不出去几个钱。利钱高的便是懂些手艺的,如那绣活庖厨的,就算只懂些皮毛技艺,可也是实打实的手艺,大户人家专爱挑这种。
像素心这样会梳头的,进了门是定会被分在主子身边的,既贴了主子的身,好处比那绣花灶房的要多上不少。
船上这些时日,李牙婆心中已渐渐划清了这些丫头今后的去处,凭着每个人的本事,能卖去哪些人家中,卖多少的银子,她心中都有了计算。
这船走了十几日,李牙婆才终揭晓了目的地,此地是滁州地界。
下了地,也并非就能立马卖进人家,牙人有牙人的规矩,这李婆子做的向来也是大户的买卖,所有刚买来的丫头都得先调教一番规矩。若因着钱财,胡乱将那不懂规矩的黄毛丫头卖给做官的人家,届时犯了事打骂出来,卖她这人的牙婆是要受指摘的,白白坏了声誉。
“你们且在我家院里,训个十天半月的,知晓了见人要唤什么,主家的通常规矩,我才肯放了你们去新的主事人家。”
李牙婆将几个丫头安排在自家宅院的后厢房里,虽手握几人身契,临前还是往门上挂了锁,告诫道:“如今既已卖了人,早些脱了跑的心思,若有那不老实的,休叫我扒了她的皮!”
外头锁声落下,李婆子脚步声渐远了。
屋内几个女孩家这才活跃起来。
素心眼神从屋内一件件物什扫去,临窗前是一张大炕,有被褥、毡席、痰盒、脚踏之类,炕边有一方桌,摆了油烛和茶壶,角落还置有笤帚、鸡毛掸子,一摸桌上,并未落下什么灰,想来是常被人居住的地。
都是十几岁的姑娘家,这十几日来,因着在李婆子眼皮底下,彼此间都不敢过问太多,眼见好不容易松懈下来,赶忙便有那领头的带了话,是她们中年岁最大的。
“你们说,她会将我们卖去哪里?”
素心在边上角落默默收拾着炕上褥子,一面扫灰,一面听着她们说话,并不多嘴。
有丫头颤颤巍巍应道:“我曾经见过县里的牙婆卖女孩,好些的,送去给家里头有闲钱的主母婆子,动辄打骂,还要给郎君陪侍,更有甚是卖去窑子里的,这辈子怕是都毁了。”
这话落在地上,顿时如抛下一道惊雷,震得本就迷茫的几个丫头胆颤,离素心最近的一女孩脚下一软,差些倒下来,幸被素心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这人名唤秋官,素日在船上就瞧得出来心思重,眉宇间总有愁绪,如今听了这骇人的话,更是吓得脸色惨白。
扶住她的时候,素心察到她指尖都是冰凉的。
秋官借力站直了身,喉咙发紧道了声谢,便离着素心站远了些。
屋子里倏得响起抽泣,是那日素心替她绾发的女孩,唤小连的。
她年岁最小,因此禁不住吓,揩泪泣声起来。
看她们如此模样,素心有些不好受,好歹是劝慰道:“那李牙婆应当不是做那门子下三滥生意的人,瞧她吃穿用度都体面,买了宅院,若做那小户的生意怎会如此风光?那日还专问了咱们会些什么本事,这正是大户人家买人的规矩,可见平日来往的生意不俗。再有,你们瞧见有哪家的牙婆卖人之前还专要调教的,可见她格外爱惜自个儿的名声,想来要将我们卖去的地方绝非那些妓馆瓦子,多半还是官宦人家哩。”
那秋官听后紧紧攥住了手指,迫切询道:“此话当真?”
那年纪大的丫头听了这般话,也点点头:“她说的倒是有几分理,反正都是卖人做奴,那富贵人家规矩虽多,总比那吃人的地要来的强。”
小连止了哭,她没甚心思的,一听是要去做官的人家,只觉得心里好受了不少,见素心一人在那炕上抻褥,跟着替她兜住另一头的褥子,素心朝她笑笑,没说话,当晚倒是连在一块睡了。
没过两日,那李牙婆就领回了消息。
“老婆子我打听好了,本月有三户人家要买丫头的,说来你们这批丫头运气实在是好,竟遇上通判家的要买丫头,他们家可是个热灶。”
据李牙婆所说,这三户人家,分别是通判范家、州学教授刘家、制瓷的富商王家。
也是她名声好,不做那腌臜买卖,卖的丫头也都懂些规矩,这才能揽来这三门生意。
其中以通判范家为首,是最高的去处。
所谓肚里有货,走哪都饿不着,素心有那梳头的手艺,要引李牙婆高看几眼,暗地里也点醒过教她多学学规矩,十有**是许她去通判家的。
剩下的丫头却没这样的好运,这也怪不得她们,孰能料到自个儿有天会为奴为婢,就连素心也只说是恰巧往日用的劲使对了地方,瞎猫撞上死耗子。
却总有那七窍玲珑心的,趁着夜深,悄遁了出去。
小连缩在被窝里,和素心指了指门前那道人影,被素心噤住了声。
两人都瞧见了,那人是秋官,她怀中揣了只金蝉玉叶的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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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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