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无人居的寝殿落满灰尘,四处寻不到烛灯,谢伤便拽着宫琰停在门口,借着屋外微弱的月光看她,眼里是克制不住的疑惑。
此方天地磁场微弱,宫琰让谢伤将握着玉坠的手伸出来,咬破指尖,一滴血落在白玉上。
“心中念着你想见之人,别怕,我一直在。”
谢伤垂眸看着掌心越来越强烈的血色光芒,还没来得及询问,霎时天旋地转,整个人被拖拽进意识的深渊。
……
此间室内清幽,地面铺有秀锦织毯,一旁高几摆有白釉梅花瓶,另一侧是陈列着各色珍宝古玩的金丝楠木架,里间隐隐传来花木淡淡的清香,金丝篾帘高高垂落,此后是一面百鸟朝凤屏风。
谢伤试探靠近,透过屏风窥见其端坐塌旁低头刺绣的倩影,离得近了,才见窗外梨花探进,碎光清浅铺陈,袅袅清香扑面。而那梦中的女子,终于缓缓露出了与自己极为相似的眉眼,和温柔含笑的容颜。
谢伤怔在原地,一点点红了眼眶。
贺淑妃,是活在谢伤幻想中的人。奶娘说,他的母妃是顶好的美人,想娶她的人,能从江南排到江北,怎知红颜薄命,一朝入了深宫,再也没能出去。李昭仪说,淑妃是从江南吹来的风,被圈在高高的宫墙里,里面的每个人都是罪人。皇后说她站在这里就是罪过,贵妃笑她临走前的形容枯骨,皇帝念她爱她却弃她于不顾。
很长一段时间,谢伤终于从他们零碎的话语里拼凑出母妃生前的音容,温柔、貌美、薄命、悲情几乎成为谢伤认知里的所有,她是坠落的明月,是帝权博弈下的牺牲品。
所以谢伤恨皇权,恨皇帝,恨权力倾轧下每个身不由己的两面派,可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谢伤没想过自己还能见到她。
更不曾想,第一次得见那素未谋面的女子,不是困于深宫的淑妃,亦非于挣扎苦痛中拼命诞下子嗣的母亲,而是众星捧月、千娇百宠、无忧无虑的贺家大小姐。
比他想象的,还要美好许多许多。
而擅自闯入这里的自己,就是罪人。
谢伤从没有像现在这般憎恶自己,以至于察觉到对方一个细微的眼神动作,就狼狈地垂下目光,恨不能立刻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为何要打扰她呢?
你本不该来啊。
可转身之际,身后却倏然传来一道温柔的嗓音,轻唤:“是阿伤吗?”
谢伤猛然抬头,撞入一双极美的眼睛,又下意识低头避开视线。
女子含着笑意,向他招了招手:“过来,让母妃看看。”
谢伤走过去,站在她身前的那刻,心底忽然漫上委屈。
他任由母亲指腹寸寸抚摸过自己的眉眼,垂落身侧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许久,才哽着沙哑的嗓子轻声道出心里喊了无数遍的称呼:“……母妃。”
贺雪玉便笑了,眉眼亮晶晶的,牵着他坐下,应道:“母妃在。”
谢伤伶仃半生,不信鬼神,不拜天地,可那一刻,谢伤知道亡魂有灵。
既有灵,他便还有来处。
他谢连瑾,也是有母妃的人。
“你长大了。”贺雪玉握着他的手,“是母妃不好,没能陪你长大,无法护你周全。”
谢伤:“儿臣很好。”
“父皇待儿臣很好,您故去之后,李昭仪接儿臣出冷宫,待我如亲子,宫里亦无人欺我伤我。”谢伤眼里笑意真诚,“儿臣不怨您。”
贺雪玉摇头,只说:“……过得好,也定是受了委屈的。”
谢伤咽下心头酸楚,垂眸宽慰道:“都过去了。儿臣如今也成了家,她是个极好的人,您若见了,定会喜欢。”
贺雪玉看着儿子身后陪伴的虚影,弯唇笑的柔和:“嗯,母妃看见了,很喜欢。”
“阿伤,母妃此生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陪伴你长大。母妃不求其他,唯愿你一生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意识到自己魂魄将散,临别之际,贺雪玉起身拥抱她的孩子,“母妃已经不能再为你做什么了,只能盼着你无恙,盼你子孙满堂……”
怀里的温度散去,眼前之景如镜花消逝,水月成空,谢伤愣愣维持着回抱的姿势,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滑落下来。
宫琰捧起他的脸,指缝滑腻满是泪水,她也不顾,踮起脚尖重重吻了上去。
腰间的手越收越紧,宫琰任他搂着,亲昵地蹭他的唇,听爱人的心跳,生平第一次动了初拥的念头。
“此处是你母妃的常居之所,能牵引亡故的魂魄,只是亡魂消逝太久,秘术也未能让她多陪伴你一会儿。”宫琰轻轻拽他,与之额头相抵,“但如果你愿意,我允许你与我共享余生。”
谢伤没说话,只默默收紧手中的力道。
【滴!谢伤爱意值 5,当前爱意值85!请宿主再接再厉!】
听着许久未动的爱意值上涨,宫琰便知他心里是愿意的,但还没到初拥的地步。
宫琰从不缺耐心。
宫琰接过谢伤手中的白玉,去勾他的小指,笑着晃了晃,“走吧,我们回家。”
谢伤乖顺点头:“嗯。”
夜半深宫寂寥,两人一路相依走出宫门,回到府中,才小声说起了闲话。
“父皇起疑心了。”
“幸好你再三交代我不要暴露医术,又早就和父亲串了供词。”
宫琰第一次从谢伤口中得知那莫须有的师父,才发现谢伤编故事的能力一绝。桩桩件件,估计早在回门之日便已商议妥当,达成共识。
“只是为何我能展现身手,却不能透露自己会医术呢?”从决定医治谢伤开始,宫琰就一直抱着无所谓的态度,若真让人知晓,必是他人有求于自己。
以宫琰的本事,也无人能奈何得了她。
王妃的脾性谢伤早见识过了,如今也是真怕她日后着了别有用心之人的道,谢伤轻叹,如实道:“父皇不愿我活。”
宫琰一愣。
为什么?
“新婚之日,父皇的人也在场。如若我猜的不错,他应该那时就对你起了疑心,知你会些拳脚。”
“因此身手可以暴露,权当验证他的猜测。他疑心什么,我们便送上什么。父皇多疑,让他认为宁王府仍旧在他的掌控之中,方可徐徐图谋。至于医术——”
对此,谢伤并没有多说的意思:“如若被发现,父皇会用你。如今朝中局势微妙,以你的性子,并不适合频繁出现于圣前。”
若换作之前,谢伤定会无所不用其极,将宫琰的本事利用彻底,如今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她蹚进这浑水。
那些阴暗龌龊,有他就够了。
宫琰沉默,听皇帝话里的意思,应该早就预料到自己身体的变化,需要郎中。
否则也不会提起“师父”。
“此话本不该我说,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你父皇恐怕身体不太行了。”宫琰附耳小声道,“我近距离观察过,秘法探得他约莫半年前就开始服用丹药,如今弊端初显,易心焦、急躁、胸闷,如若不及时停用并医治,不出三年……”
谢伤停下脚步。
“我观他今日喝了不少酒,他现在的身体其实不适合饮酒……过量可能会加速恶化。”
谢伤没说话,宫琰也无法从他的脸色窥探什么,但还是把知道的全盘托出,“我能治。但我听你的。”
夜色很深,天上也没有星星,两人站在院子里,瞳孔倒映出屋内明亮的烛火,一时间,都没有开口。
……
深夜,皇帝秘密召见了那日诊断的御医。
皇帝再次确认了谢伤脉象好转的细节,刘太医不敢揣摩圣意,字句斟酌:“微臣不敢欺瞒陛下,宁王殿下寒毒入体,旧疾难医是真,脉象好转也是真,微臣也百思不得其解。可若真如陛下所说,王妃内力深厚,那就说得通了。”
“王爷归根到底是寒峫之症,世上功法万千,总有一种可逼出寒毒,加上陛下龙气庇佑,又有婚事冲喜,王爷福深……”
皇帝不耐打断:“好了。”
刘太医埋头无声打着颤,冷汗早已浸透里衣。他不懂为何惹怒龙颜,更不知为何如今的圣上对宁王痊愈一事,表现出这般截然相反的态度。
“朕且问你,若真有此心法,宁王的伤病约莫多久能治愈。”
“回陛下,日日运转,一至两月或可痊愈。”
皇帝仔细回忆谢伤的变化,当日脉象好转不假,但后期确实经历了缓慢恢复的过程。即便如今痊愈,气色也瞧不出多好,如今暖融的天,依旧里三层外三层。宴席上宫琰也确实不敢让他沾酒。
思及此,皇帝不再追问,情真意切地再三确认宁王身体康健,若是保养得当,还有机会恢复病前的体质,眉目终于舒展。
摆摆手,难掩困倦地道:“退下吧。”
脑袋保住了,刘太医心里长松口气,面上依旧不忘关切道:“皇上莫要太过操劳,龙体要紧。”
皇帝只道:“今日……”
刘太医:“微臣近日一直宿在宫中,宫中小主康健,微臣未曾见过任何人。”
刘太医退下后,皇帝沉眉思虑片刻,忽的屈指轻叩案面。
立刻有影卫现身。
“宁王府里那个江湖游医,如今身在何处?”
“回陛下,萧礼安长年为王爷诊治,已经成了王爷的府医,今后也会一直长住在宁王府。”
“将他带来。莫要惊动任何人。”
“……陛下,数月来萧郎中从未出府。宁王府守卫森严,若要将人劫走,势必会惊动府中影卫。”
皇帝站起来,眉眼是按耐不住的沉郁焦躁:“那你说说,宁王府里的几个影卫分明重伤濒死,为何不过数日,便都活了?到底是你判断有误,还是那萧郎中神医转世当真能起死回生?!”
“……属下无能,请陛下责罚。”
“废物!”皇帝大怒,“朕命你查清此事,如若那姓萧的真能起死回生,务必将人带来见朕。若此事与王妃有关,朕要第一时间知晓!”
“是!属下领命。”
因宫琰在殿上的那一出对话,皇帝今夜未临幸任何妃嫔,连得宠的昭仪都被送回后宫,此刻偌大的寝殿内只有皇帝一人。
情绪一度失控的他眼神变幻莫测,对已故之人的思念、对三子的爱不全恨不能,以及涌上心头的万般猜疑如蛛网一般,愈收愈紧,几乎要将他缠绕绞杀。
宫、鸿、年。皇帝双目猩红,难以发泄的恨意终于找到了出口,他恨恨地想,你当真生了个好女儿!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