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如同打翻的墨汁在天际晕染。厚重的云絮层层叠压,仿佛要将整个苍穹碾碎。云隙间偶尔闪过青白色的电光,却诡异地没有雷声相随——这般风雨欲来的死寂,让街上的行人如惊弓之鸟,仓皇奔走的身影在暮色中拉长又缩短。
忽然,一道紫电撕裂长空,惊雷炸响的轰鸣震得大地战栗。云柯单薄的身形猛地一颤,血色瞬间从她脸上褪尽。那些被囚禁在精神病院的岁月,早已在她灵魂深处刻下无法愈合的伤痕。此刻这记惊雷,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硬生生剖开她结痂的旧伤。颅腔内的锐痛让她眼前发黑,温热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溢出眼角。
她仓皇掩面,纤白的手指在颊边簌簌发抖,心底却有个声音在反复叩击自己,"为什么?"
这副躯壳早已千疮百孔,唯有那个执念如淬火的钢丝般绷在心头——她必须亲耳听听,夏允墨何故恨她至此?
夏允墨是个私生子。母亲病逝未满三年,父亲便领着他踏进了云家的大门。
云柯望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心底漫起一片寒凉。这意味着,在母亲怀着她的那些日子里,身为赘婿的父亲早已背叛了这段婚姻。
"这个家姓云。"云柯抬起眼帘,目光如霜般扫过夏允墨,刻意将每个字都咬得清晰,"而父亲姓孙。"她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怎么,你要随我姓么?"
孙居衡的脸色瞬间阴沉如铁:"他是你哥哥!"
父女二人争执愈烈,云柯的余光却捕捉到夏允墨异乎寻常的平静。这个少年既无羞恼,也无劝解之意,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她,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车窗外的雨点开始淅沥落下,打在梧桐叶上叮咚作响,像一串散落的琉璃珠子。六月的暑气被雨水浇得蒸腾起来,柏油路面上浮起一层朦胧的雾气,街角卖白玉兰的老妇人慢悠悠地收着蓝布伞,湿漉漉的花香混着雨腥味飘进车窗。
等心跳渐渐平复,她才轻声对司机说:"师傅,能再快些吗?"
司机懒洋洋地拖长声调:"小姐,这种天气开快车很危险的啦……"话音未落,车速竟又慢了几分,轮胎碾过积雨的声音黏腻得令人心焦。远处雷声闷闷地滚过天际,像谁在云层里推着空木桶。
云柯眼底寒光乍现,唇角绷紧成一道线。雨幕中忽然掠过一只白鹭,惊惶的翅膀划破铅灰色天空。下一秒,冰冷的匕首已抵上司机咽喉。金属的凉意渗入皮肤,司机浑身僵直,喉结艰难地滚动,后视镜里映出他额头上突然暴起的青筋,像条濒死的蚯蚓。
"现在能快了吗?"她的声音比刀刃更锋利,窗外的雨声骤然密集,千万根银针扎在挡风玻璃上。
"能、能能!"司机声音发颤,车轮溅起的水花惊飞了路边避雨的麻雀。云柯收刀入鞘的动作行云流水,刀柄上缠着的深青色丝绦轻轻晃动,仿佛方才的威胁不过是拂去衣袖上的一粒尘埃。
她靠回座椅,指尖轻抚刀柄上蟠螭纹的凹陷。雨刷器在眼前来回摆动,像某种困兽的尾巴。后巷突然窜出几个撑透明伞的中学生,蓝白校服下摆溅满泥点,笑声脆生生地刺破雨幕。云柯望着他们消失在拐角,眼底暗潮翻涌。
就在这时,司机猛地踩下刹车。他本就心绪不宁,此刻更是面色惨白,颤抖着指向巷口那株合欢树:"那、那上面……站了个女人!"
云柯稳住身形,抬眼望去。合欢树正开得疯魔,绒花被雨水打落一地,艳红如血。一道闪电劈落,照亮树顶——那里空空荡荡,只有湿漉漉的枝叶在风中摇晃。
"你眼花了。"云柯淡淡道。
司机战战兢兢地重新发动车子,却手脚发软,连油门都踩不稳。车身在雨幕中微微发抖,像一只受惊的兽。
"下来。"云柯不耐地皱眉,"我来开。"
司机哆哆嗦嗦地挪到副驾,几乎瘫软在座位上。云柯握住方向盘,一脚油门,车子如离弦之箭,猛地扎进滂沱大雨之中。
雨丝细密如针,将整片别墅区笼在一片朦胧的银雾里。云柯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前行,水珠顺着她的发梢滑落,坠入衣领,凉意如蛇游走。
身后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回头,发现竟是那个脸色惨白的司机踉踉跄跄地追了上来。
"跟着我做什么?"云柯站定,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司机喘着粗气,声音发颤:"我、我没打到车......又不敢一个人在那儿等......"
云柯望着他惊恐的模样,忽然觉得可笑。神鬼有什么可怕的?这世上最可怕的,从来都是活人的心。她烦躁地皱眉:"知道我要去干什么吗?"
司机茫然摇头。
云柯抬手,指向雨雾中若隐若现的房子,轻描淡写地吐出两个字:"杀人。"
"啊——!"司机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手脚并用地往车边爬去,哭喊声被雨声吞没。
云柯勾了勾嘴角,转身继续向前走。她的身影很快被雨幕吞噬,只留下一串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这里的别墅错落有致,米白的外墙被雨水浸染成更深的暖调,砖红色的屋顶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沉静。法式落地窗内透出柔和的灯光,像被雨水晕开的琥珀,模糊而温暖。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绿篱沿着蜿蜒的步道延伸,叶片上缀满水珠,偶尔被风一碰,便簌簌滚落,在石板路上砸出细碎的声响。
雨丝绵密,云柯忽然发觉头顶的雨停了。抬眸望去,墙头斜逸出一丛绿枝,浓翠的叶片在雨中舒展,恰似一把天然的伞。恍惚间,那沉厚的枝叶间仿佛传来熟悉的声音:"怎么没带伞?"
她怔在原地。这是夏允墨来云家的第二年,他总这样,像一场不期而遇的春雨,悄无声息地为她撑起一片荫蔽,又恰到好处地保持着距离,从不惊扰她。
雨水顺着叶脉汇聚成珠,啪嗒一声落在她脚边。那声响,像极了他每次适时出现时,轻轻叩响她心门的声音。
远处,一道闪电无声地撕裂天际,别墅区的轮廓在刹那的亮光中清晰如剪影,随即又隐入更深的雨雾里。云柯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湿透的鞋底踩过积水,发出细微的、近乎叹息的声响。
雨丝斜织,她沿着湿漉漉的石径向前走。熟悉的门廊终于穿透雨帘显现——铁艺大门上的藤蔓花纹仍是当年她亲手描绘的图案,只是十年光阴疯长,紫藤早已挣脱束缚,蜿蜒攀上门柱。
紫藤花瀑下,恍惚传来一声轻笑:"傻站着做什么?"
她循声望去,仿佛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正朝自己走来,衣角掠过垂落的藤蔓,带起细碎的花雨。
可眨眼间,风过无痕。
淡紫色的花穗垂在雨中,像一串被遗忘的风铃,风过时簌簌颤动,落下几滴陈年的泪。
那扇门静默如碑。
那些蜿蜒的藤蔓纹饰曾缠绕着她少女时代的笑声,如今却成了困住回忆的荆棘。雨水顺着铜制门牌上的凹槽蜿蜒而下,"云园"二字被洗得发亮,指尖触碰的瞬间,凉意直刺骨髓。
她被送进衮山医院的那天,也是雨季。铁门在身后合拢时,夏允墨的婚讯正随着报纸油墨香飘满全城。冯簪玉眼角的泪痣在照片里格外刺目——她总爱那样笑,像蜜糖里淬了刀。如今这宅子里的每一缕风都带着记忆的锈味,紫藤花香混着雨腥,竟比精神病院的消毒水更令人窒息。
她忽然纵身跃起,黑色风衣在雨中展开如垂死的鸦翼,足尖擦过顶端锋利的矛尖时,死亡的气息掠过颈侧。落地时草叶上的雨珠纹丝未动,但记忆却翻涌而出。
夏允墨板着脸,指尖还沾着墙头的青苔:"你以后要是再敢翻墙,我就——"话音戛然而止,他撞进她眼底那湾清泉似的笑意里,喉结动了动,准备好的训斥突然就溃不成军。
"就怎样?"云柯故意凑近半步,发梢还挂着方才翻墙时蹭到的海棠花瓣。
他忽然抬手,掌心轻轻抵住她的脸颊转向一旁,声音里绷着最后一丝故作凶狠:"就揍你。"可那指尖的温度,分明比四月天的阳光还要温柔。
今夜别墅灯火通明,水晶吊灯垂落的流光在雨幕中晕染成朦胧光晕,恍若坠落的星河。云柯静立在门廊下,纱帘上浮动的剪影如同皮影戏里的傀儡——香槟杯碰撞的脆响混着肖邦的夜曲飘来,钢琴的黑白键每一次起落,都像在叩击她记忆的旧伤。
圆舞曲的旋律如蜜糖流淌,夏允墨立在浮光掠影中,肤色如玉般透着冷白,黑色西装衬得身形如修竹——分明是水墨画里走出的清贵公子,偏偏眼角眉梢都浸着郁色。冯簪玉颈间的松绿石项链随呼吸轻颤,火彩流转间,映出她眼角那颗泪痣,像落在雪地上的污渍。
夏允墨忽然觉得后颈一凉。
多年商场博弈养成的直觉让他蓦然抬头,视线如淬火的刀锋劈开满室浮华。在香槟塔折射的碎光尽头,他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云柯静静伫立在罗马柱的阴影里,黑衣融进夜色,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比冬夜悬在窗外的月光更锋利。
水晶吊灯垂落的璎珞在风中轻颤,投下细碎的光斑。长桌上的白玫瑰插在冰雕花器里,冷雾顺着花瓣脉络攀爬,凝成水珠坠落在鎏金餐盘边缘。
他们隔着五年时光对望。
他西装革履站在香槟色的光晕里,她黑衣如墨浸在阴影中,发梢还滴着雨水,在地毯上洇开深色的痕。水晶灯投下的光影在他们之间裂开一道银河,而她的目光正一寸寸冻结他噙在嘴角的笑意。
夏允墨的指尖在杯壁上一顿。
勃艮第红酒在他掌中摇晃,突然映出精神病院铁窗的栅格。他想起那个暴雨夜,她也是这样隔着铁栏看他,只不过当时她的眼睛里烧着火,而今只剩淬毒的冰。
"允墨。"冯簪玉的耳坠擦过他肩膀。
他垂眸掩去眼底波动,酒杯放下的动作如常,却在玻璃接触桌面的瞬间,尾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微妙的弧线——像判官朱笔勾过生死簿。
冰雕花器在这时轰然碎裂,暗处的保镖们立刻绷紧肌肉。他一个眼神递去,黑衣保镖们便如猎犬般朝云柯的方向围拢。
她的身影却如一滴墨坠入深潭,倏忽消融在旋转楼梯的暗影里。二楼走廊沉浸在琥珀色的昏暗中,壁灯将壁纸照出衰老的褶皱。远处钢琴声透过雨幕传来,每一个音符都像裹着潮湿的棉絮,闷闷地叩击鼓膜。
云柯将自己折进储藏室的黑暗。后背紧贴着沁凉的墙面,那温度让她想起精神病院永远冰凉的铁床架。心跳在胸腔里撞得生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旧伤——五年前被注射镇静剂时,针头刺入静脉的寒意至今仍在血液里游走。
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云柯感觉到温热的指腹轻轻擦过她的眼尾。夏允墨俯身将她抱起,他的手臂绷紧,每一步都走得极稳,仿佛怀中捧着的是易碎的月光。
走廊的灯光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消毒水的气味里混着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直到将她轻轻放在救护车的担架上,他紧扣的指节才微微松开,却在转身时被医护人员看见——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不知何时已被血迹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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