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同疲惫旅人最后的力气,勉力刺破陇西天际那厚重低垂的铅灰色阴云,将稀薄而吝啬的金辉,斑驳地洒落在蜿蜒崎岖、车辙深陷的山道之上。
经过整整五日风餐露宿的艰难跋涉,当陇县那饱经风霜的土黄色城墙轮廓,终于如同海市蜃楼般,出现在视野的尽头时,整支七千余人的逃亡队伍,竟陷入了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之中。
没有预料中的劫后余生的欢呼,没有压抑不住的喜极而泣,只有无数双布满血丝、深陷眼窝的眼睛,死死地、静静地望着那座在晨曦中逐渐清晰的城池,仿佛在耗尽最后的心神,去确认这并非又一个因极度渴望而产生的、转瞬即逝的绝望幻影。
这死一般的沉默,比任何嚎啕痛哭都更令人心酸——连日来的亡命奔逃,目睹亲友倒毙路途的惨痛,以及饥渴与寒冷的双重折磨,早已磨去了人们最后一点表达情绪的力气,甚至连“希望”本身,都不敢轻易表露,生怕那微弱的火苗一旦显形,便会立刻被残酷的现实吹熄。
陈熹轻轻勒住□□那匹同样疲惫不堪的母马缰绳,挺直了因连日在马背上颠簸而酸痛的脊背。
她的目光,此刻却锐利得如同在苍穹盘旋、搜寻猎物的鹰隼,冷静而迅速地扫视着这座即将成为她安身立命的根基之城。
按照前世在书中学到的东西,快速评估这座城池的防御能力与潜在弱点。
陇县的城墙目测高约三丈(约合现代七米),墙体由夯土筑成,其上新旧伤痕交错,几处垛口和女墙有明显的、用料粗糙的近期修补痕迹,显然是应对之前叛军袭扰的仓促之举。
但更让她目光微凝的,是城楼上那些正在巡逻的守军——他们的步伐虽因距离尚远而看不清细节,却能感受到一种基本的整齐度,身上的皮甲和手中的兵器虽然样式陈旧简陋,但人数目测竟不下千人!
这远远超出了她之前根据父亲陈懿偶尔提及的、关于陇县这种县级单位常规驻军规模的预期。
“看来这陇县,水比我们预想的要深得多,潭底的‘鱼’,恐怕也不止一两条。”她唇角微动,几不可闻地轻声自语。
守军数量超出预期,在眼下强敌环伺的境地下本是好事,意味着更多的防御力量;但同时也意味着,这里的势力必然盘根错节,原有的权力结构更为稳固。想要在此地立足,并真正掌控这支力量,恐怕不能仅凭一纸空文或父亲旧部的名分,必须辅以雷霆手段与缜密心机。
心念微动,【千米内资源感应地图】如同无形的战略沙盘,在她意识中悄然展开。陇县周边的山川地貌以模糊的光影轮廓呈现,几处代表着小型铁矿和石灰矿的光点在不远处山峦间若隐若现,资源不算丰富,但若能利用起来,亦是未来发展的基石。
然而,当她的注意力如同探照灯般转向陇县城内时,几处异常明亮、甚至有些刺眼的光点,立刻引起了她的高度警觉——位于城西、城北和县衙附近的三处大型仓廪位置,竟然闪烁着如同金锭般耀眼的金色光芒,这通常意味着存量惊人的粮食或贵重财物;两家位置毗邻、规模不小的布庄所在,泛着纯净的银白色光芒,显示储存有大量布匹绢帛;更有几处靠近城墙根、冒着隐约黑烟的区域,散发着灼热的赤红色光泽,显然是正在运作的兵器工坊或铁匠铺!
陈熹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冰冷的嘲讽。
好一个‘地瘠民贫’的陇县!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些坐地起价的豪强胥吏,果然如同仓鼠般,藏着掖着不少救命的好东西,却坐视流民饿殍遍野!
“女公子,”都尉陈戬驱马靠近,他征战多年的本能让他敏锐地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右手已然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环首刀刀柄之上,肌肉微微绷紧,“城头守军数量……远超寻常县治配置,而且观其队列,并非全然乌合之众。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这位久经沙场的将领,从那些守军隐约透出的肃杀之气中,本能地感觉到了潜在的威胁与排斥。
“正好。”陈熹目光依旧锁定在城门方向,眼神锐利,“省却了我们从头征募、训练新兵的繁琐与时间消耗。记住我之前的部署,进城之后,你首要之务,便是凭借我父旧部名帖与郡守印信,迅速控制军营,点验兵马,甄别军官,凡有异动或阳奉阴违者,必要时可先斩后奏,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将这支力量牢牢握在手中!尹主薄,”
她侧头看向另一侧面容憔悴却眼神清明的尹会,“你负责带可靠人手,随县令属官去清点所有官仓、武库、账册,我要知道陇县每一粒米、每一寸布、每一支箭矢的确切数目与流向。至于我……”
她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冷冽弧度,“自然要去会一会盘踞在此地的那些‘地头蛇’,看看是他们蛇吞象的胃口大,还是我这过江龙的手段硬。”她特意再次叮嘱,语气凝重,“切记,动作要快,姿态要硬,分寸要准。我们初来乍到,示弱则被人欺,过激则易生变,唯有展现出足以掌控局面、且能带给他们生存希望的力量与智慧,方能在此立足。”
城门外,一片不大的空地上,以陇县令周平为首的一众属官——包括面色忐忑的县丞、神情复杂的县尉等,已然按照官场礼节列队等候。
然而,格外引人注目的是,在他们身旁,还站着三四位衣着明显华贵、以锦缎貂裘裹身、神态间带着几分养尊处优倨傲的人。
陈熹的目光立刻捕捉到了一个微妙的细节。
县令周平虽然站得略微靠前,履行着迎候的官方礼仪,但他身侧那几位华服之人,虽然表面上也做出恭敬姿态,眼神却毫无遮掩地带着审视、估量,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在他们与周平之间,存在着一种无形的、以他们为主导的气场。
这种微妙的站位与神态差异,已然无声地说明了很多问题——在此地,地方豪强的势力,显然已在很大程度上凌驾于代表朝廷的官府权威之上,形成了尾大不掉之势。
“下官陇县令周平,率本县僚属,恭迎女公子大驾。”周平上前几步,依礼躬身作揖,目光在陈熹那稚气未脱却沉静如水的面庞上短暂停留,难以掩饰地掠过一丝惊诧。他显然万万没有料到,那个在金城阵前诛杀北宫伯玉、传得神乎其神的“女英雄”,真实模样竟是如此年幼瘦弱,这与他想象中的英武形象相去甚远。
陈熹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展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果决。
她并未急于寒暄,而是开门见山,声音清晰而冷静,直指当前最核心的危机:“周明府,金城已破,家父殉国。熹不才,率金城残部及幸存百姓,共计七千三百余口,前来投奔,望能借此坚城,共抗叛军,延续汉家血脉。北宫伯玉虽已伏诛,然其部将李文侯等枭獍之辈,复仇心切,必引大军来报复。陇县首当其冲,形势危如累卵,需早作万全准备,刻不容缓!”
她刻意略过所有虚与委蛇的客套寒暄,直接将最残酷的现实与最紧迫的威胁抛了出来。
这是她在前世学到的核心谈判技巧之一——在对方尚未完全准备好应对策略、仍沉浸在固有思维定式时,抛出无法回避的关键问题,瞬间打乱对方的心理节奏和预设防线,将对话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果然,周平身后那位身材肥胖,身着紫貂裘袍的男子眼神闪烁了几下,随即上前一步,脸上堆起看似谦恭实则倨傲的笑容,拱手道:“在下杨弘,忝为本县乡绅,久仰女公子智勇威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只是……”
他话锋一转,面露难色,“女公子也看到了,陇县地处边陲,向来地瘠民贫,物产不丰。如今骤然增加这七千余张口,每日所耗粮秣堪称巨万,县中仓廪恐怕……实在是力有未逮,难以为继啊。此事关乎重大,是否应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地瘠民贫?”陈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尚未完全展开的推诿之词,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城墙上那些装备整齐、人数众多的守军,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杨公此言,未免过于自谦了。观城头守军之规模、衣甲之齐整,远非寻常‘地瘠民贫’之县所能供养。陇县既能养得起如此雄壮之兵,想必自有其不为人知的生财之道与丰厚积蓄。杨公,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故意用一个意味深长的反问,将皮球又踢了回去,同时锐利的目光紧紧锁定杨弘,不给他丝毫闪躲的空间。
这话一出,周平和杨弘几乎是同时脸色微变。周平是尴尬与担忧交织,而杨弘眼中则闪过一丝惊怒,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年幼的少女,言辞竟如此犀利,一眼就看穿了他们试图掩盖的事实,并且毫不留情地当面戳破。
就在气氛骤然紧张之际,队伍中一个跟着父母跋涉了数日、早已精疲力尽的五六岁孩童,许是脚下被碎石绊到,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地,膝盖瞬间磕破,渗出血丝。那孩子疼得小脸皱成一团,却硬是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哭出声来,只是用一双蓄满泪水、写满惊恐与委屈的大眼睛,无助地望向四周的大人,那强忍悲声的模样,看得人心头发酸。
陈熹目光一凝,立刻快步走到那孩童面前,毫不介意地蹲下身,丝毫不顾皮氅沾染尘土。她伸出纤细却稳定的手,轻轻拂去孩童脸上混合着泪水和灰尘的污迹,声音放得异常柔和:“摔疼了吗?”
那孩童见到是她,眼中恐惧稍减,用力地摇了摇头,小脸憋得通红,依旧紧紧抿着嘴不敢出声,那过分早熟懂事的反应,让周围目睹这一幕的金城军民,无不面露心疼与悲戚之色,对造成他们流离失所的叛军和眼前这些推诿的豪强的愤懑,又加深了一层。
陈熹缓缓起身,目光再次转向杨弘时,已由方才的柔和瞬间转为如同西北寒风般的凛冽与锋利,声音也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质问。
“连一个垂髫孩童都知道,值此危难之际,不能再给大人添乱,再苦再痛也要咬牙忍住!而杨公,身为地方耆老,乡民表率,饱读圣贤之书,难道见识还不如一稚子吗?竟还要在此纠缠于口舌之利,推诿搪塞,置满城军民安危于不顾?叛军的铁骑弯刀,可不会听你这些‘徐徐图之’的托词!”
她刻意用孩童的懂事与坚韧,来反衬豪强们在此生死存亡关头的冷漠与推诿,瞬间在道义和情理上占据了绝对的制高点。
有人在看吗有人在看吗?(⊙﹏⊙)感觉好冷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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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陇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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