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的青绸小车,在无数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中,吱呀作响地驶入沉沉宫门。
车内只坐着顾守渊一人。陛下亲赐的荣耀,独属于她,连父母亦不得列席,这让她更清晰地感受到这份“恩赏”背后的重量与孤立。
她指尖拂过身上这件沉香色素锦深衣,衣料上龟背瑞草的暗纹在透过车帘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引路的内侍沉默前行,宫道漫长,朱墙高耸,将天空割裂成一道狭长的、泛着秋日暮色的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比太学的考堂更令人屏息。
大殿之内,已是另一重天地。鎏金巨柱撑起绘满祥云的穹顶,宫灯如昼,映照着满殿珠光宝气。觥筹交错之声与丝竹雅乐混合,织成一张繁华而疏离的网。
她被引至一个不算起眼却视野清晰的席位,如同一个被临时安放进这幅华丽织锦的异色丝线,与周遭遍身绮罗的命妇女眷格格不入,却又因那身沉静大气的宫装,奇异地并不显得突兀。
帝后高踞上首九龙金椅,威仪天成。太子坐于帝下首,身着明黄常服,容貌尊贵,眉宇间是自幼熏陶出的庄重与沉静,与顾守渊想象中相差无几。
她的目光掠过,看到了坐在女眷前列的木青雉。未来太子妃今日装扮得格外雍容,姿态优雅无可挑剔,在与太子目光偶尔交汇时,能窥见无需言说的默契。
稍远处,二皇子神态闲适,正与周围几位宗室谈笑风生,目光偶尔与某个方向交汇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熟稔。顾守渊顺着那目光望去,心口莫名一跳。
木诚之坐在武将勋爵之列,并未着戎装,而是穿了一身淡紫色的宫制常服。
这颜色衬得他原本就白皙的肤色愈发如玉,削减了几分沙场带来的冷硬,平添了几分昳丽与贵气。
他墨发以玉冠束起,侧脸线条流畅俊美,眼睛低垂时,长睫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竟有一种近乎孤寂的艳色。与平日的玄甲冷戾判若两人。
而席间几位面带离愁、强颜欢笑的年轻皇子,便是即将离京就藩的王爷,他们的命运已在圣心独断之下,与这座繁华帝都渐行渐远。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帝后似兴致颇高,在褒奖秋猎有功之臣后,皇后目光温和地落在木青雉身上,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亲近:
“青雉这孩子,自小在哀家眼前看着长大,性子最是娴雅,让人心疼。
皇帝随即颔首,内侍高声宣旨,正式册封木青雉为太子妃,择吉日大婚,即日移居东宫习礼。满殿贺声如潮水般涌起,几乎要掀翻殿顶。
也正是在这片喧嚣鼎沸之中,三皇子端着酒杯,笑着起身。
三皇子生就一副惹人怜惜的相貌。肌肤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衬得一双眉眼格外幽深。他总微微躬着身子,看人时习惯性地抬起眼,那眼神便带着几分小鹿似的怯意。连说话时也习惯性地抿着唇,仿佛时刻在克制着什么。
一身雨过天青的常服穿在他身上,竟比在场许多女眷还要显得单薄三分,行动间宽大衣袖随风轻摆,恍若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走似的。
他姿态放得极低,语气恳切,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自嘲与依赖:“儿臣恭喜父皇、恭喜太子殿下、恭喜青雉姐姐。”他举杯环敬,目光真诚,“兄长们皆已为国分忧,镇守四方,唯儿臣资质愚钝,幸得父皇不弃,垂怜挽留,允儿臣留京伴驾。儿臣心中时时惶恐,只盼能多聆听父皇与兄长教诲,长些见识,将来或可为父皇分忧万一。”
他姿态卑微,言语恳切,仿佛柔弱无助,却是非皇后所生的皇子里唯一一个没有就藩的。
顾守渊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注意到他身后随侍的一名侍女,梳着俏皮的双丸髻,脸颊饱满,嘴角天然上扬带着甜意,始终低眉顺眼,温顺得如同依附乔木而生的、无害的兔丝花。
那位侍女仿佛若有所感,抬头朝她微微一笑,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
宴会终散,人流如织,缓缓向殿外涌去。
顾守渊随着人流走出那令人窒息的热闹与辉煌,秋夜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驱散了殿内浓郁的暖香,让她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她本想循着来路出宫,却在经过一处偏殿外的廊下时,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
月光照不到的浓重阴影里,一个颀长的身影独自坐在冰凉的汉白玉石阶上。
是木诚之。那身淡紫色的华服在黑暗中失了艳色,几乎让他完全隐没,只有半边脸被远处廊下摇曳的宫灯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他微微仰着头,沉默地望着东宫的方向,那里住着他的姐姐。
好像很孤独一样
他听见了脚步声,缓缓转过头来。宫灯的光晕映在他脸上,那双清冽的杏眼在看清是她时,闪过一丝微讶,随即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脆弱只是月光投下的错觉。
“顾姑娘。”他起身,动作间已恢复了惯常的沉稳,拂去衣上并不存在的尘埃,“夜色已深,我送你回家去吧。”
他没有问她为何在此,她也没有解释。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辘辘前行,车厢宽敞,两人各坐一端。
空气仿佛凝滞,只有车轮碾压路面的单调声响,规律地敲打着寂静。
顾守渊望着窗外流动的夜色和零星灯火,忽然开口,声音在封闭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清定,轻易便划破了那层无形的隔膜:“木将军,我有一个问题。”
“你问。”他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低沉而稳定。
“当日的围猎场,”她转过头,目光在昏暗逼仄的空间内亮得惊人,仿佛积蓄了整晚的力量,“你坚持亲自前去,是因为推演出风波必起,将我们所有人都当作必须掌控的棋子……”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不容回避:
“还是因为,你推演出风波必起,所以想亲自到场,尽可能地……减少伤亡?”
问题落下,车厢内陷入了漫长的停顿。车轮声、风声、甚至彼此的呼吸声,在这一刻都被无限放大。
木诚之反问:前者如何?后者又如何?”
顾守渊摇摇头,抬头轻声道:“两者都无所谓,只是我想知道罢了,如若冒犯,请将军不要怪罪。”
木诚之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在黑暗中,他轮廓优美的唇线抿紧,又缓缓松开。
最终,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卸下所有身份与伪装的、罕见的坦诚:
“我从不拿人命做赌注。”他斩钉截铁“棋子,是郑铎,是李尚书。他们可以被牺牲,可以被交换,那是他们罪有应得。”
“但你们不是。”他加重了语气,目光灼灼地锁住她。
“我去,是因为我知道风暴将至。而我,”他微微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必须在我能力所及之处,守住每一道我能守住的堤坝。”
车厢内重回寂静,却有什么东西已然不同。
马车在顾府那扇不算阔气的黑漆大门前稳稳停下。她起身,下车,没有道谢,只是在关上车门前,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木诚之清清楚楚看着车下的少女微微一笑,那张沉静的脸上竟然显出几分压迫感来。
也清清楚楚听到对方说:“我好高兴,木将军,这个答案和时局并没有关系,我单纯的因为这个答案而高兴。”
木诚之莫名心脏加速,扭过头,低声道:“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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