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在身后缓缓消散。
顾守渊回到自己那间陈设简单、却满是书卷气息的房中,轻轻闩上门,仿佛也将外面那个充斥着权力、算计与华丽假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她走到屏风后,动作舒缓地换下那身的沉香色宫装。当冰凉的、带着家中皂角清香的寻常棉布衣裙贴上肌肤时,她才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
屋内只余一盏孤灯,如豆的火焰在秋夜微寒的空气里轻轻跳跃。
窗外,月色清冷如水银泻地,将庭院里老槐树的枝桠投影在窗纸上,斑驳陆离,如同她此刻难以名状的心绪。
她在临窗的书案前坐下,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拿起书卷,也没有睡意。白日宫宴的浮光掠影——帝后的威仪、太子的沉静、木青雉的雍容、诸位皇子的众生相——皆已如烟云般淡去。
唯独马车里那番关于“棋子”与“堤坝”的对话,却像被刻印了一般,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的重量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尖上。
「我从不拿人命做赌注。」
「棋子,是郑铎,是李尚书。他们可以被牺牲,可以被交换,那是他们罪有应得。」
「但你们不是。」
「我必须在我能力所及之处,守住每一道我能守住的堤坝。」
而他说话时的眼神,在车厢昏暗的光线下,是那样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一种近乎沉重的责任感。
她当时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很高兴。」
此刻,在绝对的寂静与独处中,她开始以一种近乎严苛的冷静,像剖析一道最复杂的算学难题,一层层地审视、推导自己那份突如其来、却又无比真实的「高兴」情绪,究竟源于何处。
为什么?
她首先试图将木诚之定位回最初的角色——一个强大而必要的合作者,一个她需要借助其权势查清军工案、需要依靠其力量保障顾家安全的“上司”或“盟友”。
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么他行事是高尚还是卑鄙,是珍视人命还是视如草芥,于她顾守渊而言,有本质的区别吗?
似乎没有。她追求的是结果,是真相大白,是家族安然。只要最终能达成目的,过程如何,他本人秉持何种信念,与她何干?一个不择手段的强者,或许效率更高。
那么,是因为“安全感”吗?
一个珍视人命的合作者,确实比一个阴晴不定、视人命如儿戏的疯子更值得信赖,与他并肩时,后背似乎也更安稳一些。逻辑上说得通。
可是,不对。
顾守渊微微蹙眉。她仔细回味着当时心头涌起的那股暖意和清晰无比的欣喜,那份情绪的强度和纯度,远远超出了“安全感”所能带来的、较为平实的慰藉。那不仅仅是对合作伙伴可靠性的认可,更像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不掺杂任何功利计算的纯粹认同与精神上的慰藉。
她再次确认——她对这件事情的开心,和自己能得到的利益、未来的保障,没有关系。
她仅仅是,因为他是这样的人,因为他给出了这样的答案,而由衷地感到高兴。
思绪行至此处,一个更加核心、也更加让她感到一丝无措的问题,骤然浮出水面,让她微微怔神。
如果,我只是将他视为达成目标的「工具」,那么我为什么要去追究这件「工具」的内在秉性?我为什么要去在乎,他内核是光亮的,还是晦暗的?
我为什么会因为发现他内核的光亮,而感到如此鲜明、不容忽视的喜悦?
这不合逻辑。
除非……她在对他提出那个问题时,潜意识里期待的,就不仅仅是一个“合作者”的标准答案。
她除此之外还在追求什么吗?
我还在期盼什么吗?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丝陌生的茫然,仿佛踏入了一片从未勘探过的内心领域。
那么,我在期盼什么呢?
她期盼在这个充满虚与委蛇、算计倾轧的权力漩涡里,看到一个与自己内心某些模糊却坚定的准则相符的灵魂吗?她期盼找到一座在这片浑浊浪潮中,能与她信念遥相呼应的孤岛吗?
这个可能性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可是,就算有,就算找到了这样的一个人——一个内核光亮,秉持着与她类似原则的人——那又怎么样呢?
是他,或者是别人,有区别吗?
我是因为“他是木诚之”而高兴?还是仅仅因为“世界上存在这样的人”而高兴?
她对这个世界原本没有任何浪漫的期待或要求。只要不干涉她的自由,不触及她的底线,这个世界是肮脏堕落还是光明美好,于她而言,并无不同。
她是一个固执的人,设定好目标,然后沿着轨迹运行下去,周遭环境是美是丑,她都会一直走下去。
坚持必须坚持的,不放弃不可放弃的。
反正不管世界如何,她都要凭借自己的意志和能力,一直走下去。
可是现在……
她在乎了。
这种“在乎”本身,就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照亮了她为自己划定的、与合作者之间那条清晰冷静的安全界限。她越界了。
她不仅在乎事情的结果,也开始在乎起同行者本身的颜色。
顾守渊轻轻呼出一口气,气息拂动了灯焰,昏黄的光影在她沉静而略带困惑的侧脸上摇曳不定,眼下淡淡的小点仿佛也黯淡下去了,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她还没有答案。这个关于“期盼”的问题,比任何经史子集里的难题都要来得复杂,因为它关乎她自己都未曾深入了解的内心。
我到底想要什么呢?她望着跳动的灯花,无声地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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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太学散学。
秋意渐深,暮色来得早了。天际铺陈着瑰丽的晚霞,如同打翻的胭脂匣,染红了半片天空。
顾守渊提着略显沉重的书箱,随着稀疏的人流走出明伦堂。喧嚣散去后的书院,显得格外宁静,只有归巢的鸟雀在枝头啁啾。
她刚走下台阶,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前方,脚步便是一顿。
不远处,那棵历经风霜、枝干虬结的古槐树下,静静地立着一个玄青色的身影。
木诚之牵着他那匹神骏的黑马“追影”,身姿挺拔如孤松,落日的余晖为他平日冷硬利落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柔和的金边。他站在那里,仿佛已与这暮色、古树融为一体,等候了多时。
“木将军?”顾守渊眼底掠过一丝真实的意外,随即快步上前。秋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也带来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皮革与清冽皂角的气息。
他闻声转头,微微颔首,算作回应。没有寻常的寒暄问候,他的行事风格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他直接从马鞍旁取出一只细长的紫檀木盒,盒身打磨得光滑温润,透着低调的贵气,径直递到她面前。动作自然得如同在军中传递一份文书,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给你的。”
顾守渊心下微讶,双手接过。盒子入手微沉。她依言打开盒盖,里面并非她根据宫宴经验所猜测的珠钗玉佩之类的贵重物件,也不是什么奇巧玩物。
躺在杏黄色软缎上的,是一把戒尺。
尺身造型简洁古朴,线条流畅,通体由深色的硬木制成,打磨得极其光滑温润,泛着幽微的光泽。她伸出指尖,轻轻拿起它,立时感受到那木料温润表皮之下,所蕴含的坚实致密的分量。尺身尾端,阴刻着一个小小的、却铁画银钩的“渊”字,在她指腹下留下清晰而独特的触感。
她眼中瞬间掠过一丝了然。指节收拢,握紧尺身,在空中随手一挥——
“嗖!”
尺身破风,发出一道清脆利落的响声,劲道内蕴,沉稳非常。
‘材美工巧,为之时’。” 她抬眼,目光清亮如水,直直地望进他深邃的眼底,“此物,甚合时宜。多谢将军。” 她懂了。这不仅是防身之物,更是一种无声的认可与指引,认可她学子的身份,指引她在可能的危机中,以最“合乎时宜”的方式保护自己。
她将戒尺小心翼翼地收回盒中,妥善放入书箱,动作郑重。然后,她像是完成了一件日常功课,语气自然地提起,声音压低了些许,仅容两人听见:“另外,之前我与将军提过的,太学内似乎有异动,那道不明的视线……近日,好像又捕捉到一丝模糊的影子了。”
木诚之眸光骤然一凝,锐利如鹰隼,但旋即恢复平静,只沉声道:“我知道了,此事我会处理。”
他话题顺势一转,语气是不容商榷的命令口吻,带着军人特有的斩钉截铁:“既如此,你的安危更需上心。纸上谈兵终觉浅。从明日起,申时初刻,城西演武场,你该开始学些切实的防身招式。”
顾守渊闻言,并未惊讶,也未抗拒,只是微微偏过头,带着一丝纯粹的、不含杂质的好奇,轻声问道:“谁来教?”
就是这简单的三个字,像一颗看似微不足道,却精准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素来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圈不受控制的涟漪。
很奇怪。木诚之想。
授她自保之力,于公于私,都是当下最合理、最必要的选择。他麾下能人辈出:江槐身法灵巧诡谲,善于贴身短打;谢远风剑术精湛,且耐心细致;随便挑一名亲兵,也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忠诚可靠……谁都可以担当此任。
可当“顾守渊”这个名字,与脑海中那些合适的人选一一对接时,却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冰冷的壁垒,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滞涩与……不悦。
交给江槐?那双总带着三分笑意、仿佛对万物都漫不经心的桃花眼在他脑中浮现的瞬间,他垂在身侧的指节便无意识收紧了一分。太轻浮。他几乎能想象出江槐会用怎样调侃的语气去“指点”她。
交给谢远风?秋猎归来时,谢远风望向方羽那欲言又止、带着复杂情愫的目光,在他记忆深处一闪而过。太纷杂。他不想让任何可能干扰教学专注度的因素靠近她。
那么,交给任何一名忠诚可靠的亲兵?这个念头刚升起,一股更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排斥感便攫住了他。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
他试图用理性为自己这反常的情绪寻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是因为她身份特殊,牵扯军工旧案,需绝对保密,知道她习武的人越少越好?
(可江槐、谢远风皆为核心知情者,保密并非决定性理由。)
这个理由显得如此牵强,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思忖间,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几个零碎的画面:她理直气壮、坦荡荡地让他帮忙包扎伤口时的模样;马车昏暗的光线下,她清亮如星子的目光和那句纯粹得让他心悸的“我很高兴”;甚至是她此刻微微偏头,带着纯粹疑惑望着他的神情……
仿佛有些事情,某些时刻,某些教导,只能由他来做,必须由他来做。
这种脱离绝对理性掌控的判断,让他感到一丝陌生的失控感,心底却如同冰封的河面下涌动着不容忽视的暖流,带来一阵清晰而陌生的悸动。
他将其强行归结为一种更深层的责任——是他将她更深地卷入了这场风波,那么,赋予她自保之力这件事,就成了他必须亲自承担的、无法假手于人的、完整的责任。
所有翻涌的思绪,都在极短的时间内沉入他深邃的眼底,最终归于一片看似冷然的平静。他迎上她依旧带着询问的目光,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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