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陆相的病经不得这般心绪起伏,必须要静养才行。这眼瞅着冬天已经到了,今年武昌又这么冷,他的情况,心气郁结,肺经阻滞……”医师犹犹豫豫要不要如实相告。
“先生但说无妨。”孙戎很镇静地向医师询问。
“陆相若是愿意好好将息,能过了这个冬天,这个病啊,兴许会有起色的。”医师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说道。
“谢过先生了。请先生开药方吧。”孙戎听得出医师话中的意思,并没有再多言。
孙戎送走医师,回到了卧房里。陆逊已经醒了,正靠在榻上,眼睛望着孙戎的方向。
“你醒了。”孙戎快步走过去,温柔地对陆逊说,“医者说,你是一时心火。好好养着就会没事了。这个冬天,你哪儿都不要去了。就留在府里。你要的公文,我都会叫人送来。好不好?”
“嗯……”陆逊点点头,身体无力地向后靠着,“夫人啊,其实我刚才,不全是因为杨竺的供词。那些供词所诬,必将止于智者。我只是突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还有些累了。早先,我就跟他的哥哥说过,让他要提点一下这个弟弟,不要让他太过招摇。杨竺这个人学识尚佳,人也机灵,可是太急于求成,为人不知轻重,不识收敛。我以为能阻止这种结果……我一直以为自己能阻止很多不好的结果,就像以前在战场上一样。可如今结果我却什么都做不到,无论是杨竺、吕壹还是暨艳……我实在是太自以为是了。”
“伯言,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更何况杨竺到死都不知悔改,还编了二十条罪诬陷于你。”孙戎对此还是忿忿不平,“你知不知道,那二十条罪,无论哪一条都是足以丧命,甚至是夷族的大罪。他根本就是想和陆家玉石俱焚……”
“可陛下说到底,也没有治罪。”陆逊讪讪地笑了一下,“这也算是恩典了吧……”
孙戎叹了口气,说道:“伯言,别再想这些了。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你无法左右。你的病需要好好静养。马上就要正旦了,我们先把这个节过了好吗?说不定,等开了春,二叔心情好些了,就会召见你了。”
“开春啊……是啊,等开春,也许一切都能好起来。”陆逊突然想起了什么,“戎儿,你之前不是一直说喜欢我们华亭的那个宅子吗?等开春,事情解决了,我们一起回去。这些年武昌那么忙,我们很久没回去了。春天好啊,梨花会开得很好的……不知道那两棵好不好,有没有结果子……”
孙戎握了握他的手,微笑着点点头。
武昌的这个冬天很漫长,很漫长。仿佛没有尽头一样。
过完了正旦,天气完全没有回暖,反而更加阴冷。时不时的小雨,让这冷愈加刺骨难忍。
可就在十五刚过的那天,武昌突然晴朗了起来。万里无云的天气,仿佛做梦一般虚无。
陆逊望着窗外投进屋里的阳光,突然很想出去走走。
“天气真好啊。今天也没什么紧要的差事。戎儿,我想出城走走。”
孙戎有些犹豫,虽然天气转晴,可是外面依旧很冷,草木成霜。她稍微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答应他:“好。我陪你一起。”
“不用让人跟着了,就我们两人,我同你骑马出城吧……”
“可是……”
“无碍,我的身体没事。”
孙戎默然,只得取来他的裘袄,为他披上。
他们一路骑马行穿过武昌热闹的市集,到了武昌城北的城墙。陆逊下马,往城楼走去。他走得很慢,孙戎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却没有出手扶着他,她知道,他并不会接受。很久,陆逊才终于走上了城楼。守城的领军看到他的身影,惊讶了片刻,便立刻上前行礼。
“属下参见陆相。”
他气喘得有些厉害,“……起来吧。防务一切如常吗?”
“回陆相,一切如常。”
“如此便好。你去执勤吧,要多留意江面上的动静。我只是上来看看。你们不需要跟着。”
“是。属下一定多加注意!属下告退。”
陆逊又往前走了些,在墙边站定。他低着头,手轻轻抚过一块块石砖。武昌城外,风声潇潇,江边满目寒霜,江潮声苍凉悲怆,看不到半点春日将至的希望。
“二十多年了,日子过得真快啊……我好像还能听见那天武昌城楼下的凯歌。”陆逊望着远方的天地线,表情突然变得有些迷惘,“这条长江没变,人却变了……”
孙戎握住陆逊的手,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只能尽可能把手中的微暖传递给他一些。
陆逊轻轻拍了拍孙戎的手,说道:“戎儿别为我难过。我走到如今这个位子,有你有抗儿,为人为臣,都没什么遗憾了。最初,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家,为了保护我的家人。可是渐渐地,我就知道,我心里最重要的,是这个国家还有主君。而我自己甚至我背后的那个家……从他把丞相印绶交给我的那天起,我早就已经做好了牺牲一切的准备。只是,我没想到,我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倒在了这里。”陆逊望着远方,颤抖着的声音里带着不甘和酸楚,“你知道吗,我最近总是在梦里见到我的叔祖,我真的很羡慕他,他为大义而死,死在任上,死在他用命保护的城池里。可是我,如今却不知将要为何而死……”
一阵劲风吹过,那风声淹埋了陆逊的声音。本是晴朗的天,突然卷起千层云,阳光也不见了踪影。
这个冬天终究也没有过去。
那日出城归来后,陆逊的身体再也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高烧和心痛的次数越来越多,很多时候已经无法进食。但是清醒的时候,他还是丝毫没有放松府衙里的差事。也有些时候,他会静静地坐在榻上,只是望着窗外,一句话也不说,仿佛穿过那道窗,就是建业。
终于有一日,他再也握不住那支笔。公文上的字,歪歪扭扭,完全不似那曾经的行云流水。
“来人,这是最近的一些公文急件,我已经密封好了。你们尽快送去建业吧,莫要耽搁。”陆逊的声音疲惫而虚弱,似是已经快要到极限。
“是,属下们这就启程。”
陆逊冲他们点了点头。他已经记不清这是半年来第几次做这件明知无果的事了。可是,他还是要做下去,无他,只是因为习惯了。然而就在此刻,他却突然想要停下来。一股无法抵抗的疲惫感袭上身体,他突然觉得这大约是他最后一次向他的主上上疏了。他缓缓地躺了下去。这次,他很快就昏睡了过去。
陆逊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如此深沉的觉。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温婉的母亲和慈祥的父亲,有那些为了救他而牺牲的勇士,有舒城里的陆康和陆儁,有同他一起骑马的陆绩和陆瑁;华亭的老宅里梨花盛开,顾珏站在树下,正抱着阿寿等他归家;吾粲正坐在田埂上看着自己相赠的书,冲他开心地笑着;海昌县里,农户向他递来新鲜的野菜,韩扁正帮他修补着县衙;峡口重峦叠嶂,东吴的军旗飘扬在夷陵的漫天大火和尸山血海里;武昌城的百姓在城门口迎接自己的凯旋之师,那凯歌响彻了天际;州牧府台里,潘濬正一边吃着热气腾腾的糖糕,一边批着公文;宣太子正端坐在吴王宫的书房里研习经史。所有的场景都交织在一起,层层叠叠,在这个梦里,他仿佛又重新走过了这一生。回头看过这一生,他未曾虚度片刻,亦未曾后悔。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依旧会这样度过自己的人生。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已经是深夜,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他模模糊糊地看到陆抗似乎正托着脑袋守在他的床边。他用手轻轻地拍了拍陆抗的肩。
陆抗一惊,随即露出了欣喜的神色,“阿翁,你终于醒了!”
陆逊稍稍转头向着陆抗的方向,轻轻地点头。
“抗儿,把你母亲叫进来,让家里的人都不必再守着了,你也去休息吧,我想和你母亲单独待一会儿。”陆逊的声音很微弱,这几句话,都已经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陆抗从床榻边起身,他还想同父亲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他深深地望了一眼父亲,默默地退了下去。
孙戎走过来,坐到床榻边,看着似乎已经是不太清醒的陆逊,只能强忍着快要流下的眼泪,轻轻地唤了一句:“伯言。”
陆逊很努力地睁着眼睛,对着孙戎微微地笑着。其实,陆逊的眼前早已经一片模糊,他只能顺着声音,感觉得到孙戎的方向。他努力地用手撑起身子,半坐了起来。
“你哭了?不要哭,我没事。我会好起来的,我答应过你,等所有的事情一结束,就陪你回吴县看看的,我一定能做到的。”陆逊恢复了一些气力,慢慢地说着,“我想过了,等这次的事情一了,我就奏请陛下,告老还乡。到那时我们就回华亭,过些对弈听鹤的日子,好像我阿翁阿娘那样……”
孙戎扭过头,拭去尚未落下的眼泪。她紧紧地握住陆逊的手,就好像握住的仿佛是他的生命那般,丝毫不肯放松,“我知道,你一直都那么忙,那么忙,现在终于闲下来了,你不要食言。不知道石亭后那年我们一起栽下的梨树,现在还好不好。我们一起去,只有我们两。”
“好,好。只有我们两。对了,你还记得我将随子明将军攻打南郡前,你送过我一支竹简,你还问我对那支竹简的回答。”
孙戎猛然抬起头,看着陆逊,他的眼神很朦胧,可是脸上依旧是那样温柔的表情。“我,我记得,可是那时候,你没有给我答案。”
“已经二十多年了,同你一起的日子过得好快啊……如今我已经有了答案,我想告诉你,我怕以后我会不记得。”
“不,别告诉我!我如今不要你的答案。等以后,等你的病好了,等我们一起回华亭了,你再告诉我好不好?我不想要现在知道……”孙戎把头深深埋到陆逊的胸前,“……我不想现在知道。”
陆逊缓缓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孙戎的头发,“好,我不说,不说。以后,以后等你想要知道了,我便告诉你。”
他的怀抱,还是那样的温暖。是孙戎永远觉得最安全的地方。她舍不得离开。
“戎儿,这次,我真的有点累了。”
孙戎直起身子,离开陆逊的胸膛,“你睡一会吧,我就在这里陪你,我哪儿都不去。”
陆逊点点头,孙戎替他拉紧被子。他的眼睛,依旧看着孙戎的方向,直到好像撑不下去,才缓缓地阖上。陆逊真的是太累了。那沉睡的容颜里,是深深的疲惫。脸颊已经凹了下去,额头和眼角,早就有了皱纹,深深浅浅。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干燥得皲裂开来。他的手,已经瘦到骨节嶙峋;手掌里,掌纹仿佛沟壑一般;手臂上那些陈年的刀兵之伤留下的疤痕年复一年也没有褪去。他已经在这段路上走了四十多年了,从青丝到白发,从不名一文的书生,到位极人臣的将军、丞相,他未曾强求过什么,只是踏实地做好所有的事。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名利和地位都是他用自己的才干和一桩桩实在的功勋才换来的。他不曾圆滑,也不会圆滑,无路可选,就只能坚守自己的那点倔强。他这一生,未曾辜负任何一个人,偏偏,却忘记了分一点点的时光给自己。想到这里,孙戎把陆逊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脸颊上,久久不愿放下。
后来,孙戎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华亭的陆家老宅,陆议站在院中的那棵梨树下,正替抗儿摇着秋千。看到她来,便停下秋千,和煦地对着她笑着,手里握着那年的那根竹简。洁白的飞花下,他还是那样肃然而立,一身正气,仿佛初见一般。
—— 完
谢谢所有看过这篇文的人。
一直以来,我都很想给陆逊写一篇很正式的和三国志比较符合的文。但是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搁置,有时候是懒惰,有时候是忙碌,有时候就是单纯的没有思路。这一次,好在我还是坚持下来了。这是我第一次写一个完整的故事,虽然不足之处很多,但是把这件事做完已经让我觉得很开心,也鼓舞了我自己。希望接下来我还能有空闲时间继续写作,做一些让自己能开心的事。
正文完结,本章之后,还有十一篇人物番外,有很多我想写却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写进正文的故事都放进了这些番外里。
再次感谢,与君共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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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远鹤(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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