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慧姐姐今儿个准备做什么好吃的?”小丫头叶青蹲在一篮子洋槐嫩叶前一边摘叶柄,一边好奇道。
“槐叶冷淘,你吃过吗?像这种老的叶子发苦发涩就要挑出来。”闻慧一边举起一片老叶子示意,一边小声吩咐。
“闻慧姐姐,什么是冷淘哇?”叶青前几日还不敢轻易开口说话,这几日和闻慧相处久了,知道这个姐姐是个难得的直脾气,性子也好,不装腔作势欺负她们这些干粗活的,便渐渐喜欢跟闻慧贴贴起来,做什么事情都默默跟着。
“冷淘就是过了凉水的凉面,是唐朝人夏天常吃的消暑食物,《唐六典》中的槐叶冷淘是九品以上官员才可以享用的餐食。”
“嚯,听着就好厉害,闻慧姐姐你怎么懂这么多!”
“嘿嘿,这都是师傅教的,你先把叶柄和老叶子去掉,待会洗干净把槐叶捣出汁,我先去做点猪肉臊子。”
做完浇头,刚好叶青手脚麻利已经把槐叶汁捣好了,闻慧把槐叶汁水过滤一下开始和面,和面可是闻慧的一个拿手活计,不一会儿就和好了,等着醒面的功夫,喊了庭中洒扫的叶奇去打点冰冰的井水上来,待会面煮熟之后用井水湃一下,再放到冰窖冷藏。
槐叶面入水时带起的蒸汽中有一股甜中带涩的味道,面粉的甜味和植物的清香混合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爽,捞出来入水后,面身慢慢变得紧实。
日头渐高,红帐高挂,穆额齐是饿着肚子醒的,鼻尖地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闻慧?”
“主子,闻慧一大早就去小厨房忙活了呢。”
“佳哉冷淘时,槐芽杂豚肩。我一闻就知道她是在做什么了。”虽然京城现在流行的是用鳜鱼、鲈鱼、鲜虾做浇头的甘菊冷淘,但穆额齐觉得甘菊炒熟再拌入凉面,吃起来比槐叶冷淘更苦,还是算了吧。
当然了,虽然不吃甘菊冷淘,但她还蛮喜欢王禹傋那句赞美甘菊冷淘的诗“杂此青青色,芳香敌兰荪”,因为这句话同样适合她用来赞美槐叶冷淘,一样的碧绿可爱,一样食之宜人。
穆额齐洗漱完,让闻枝盘了一个日常一些的旗头,好待会吃完面低调出门逛逛去。
刚盘好贝勒爷就一身热气蒸腾着进来了,一群人刚忙完又开始连轴转给这位爷洗漱清洁。
等到胤祺换完衣服,示意传膳,茶膳房上了些热腾腾的小米粥和奶饽饽,然后便是凉拌豆芽和黄瓜酱菜,往日里吃这些没什么,直到小厨房的人上了两碗冷淘,胤祺的眉眼一下子舒展了,先用了冷淘。
碧绿的面条沁出丝丝白雾,看着便觉凉意扑面,果然入口就有些冰牙,清爽弹牙还带着一股槐叶的清香以及猪肉臊子的甘甜,不错不错。
一时之间,桌上只有沉默吃面的细碎声音,一碗很快就下肚了:“爽快!不愧是黄山谷推崇的人生三大美食之一。”
“爷也读过《侯鲭录》?”传闻中说五贝勒打小不爱读书的传闻果然只是传闻吧。
宋人赵令畤的《侯鲭录》是一部笔记小说,“侯鲭”取自汉代楼护合制美食的典故,暗示此书内容如荟萃百家精华的珍馐,主要涵盖名物考释、习俗方典、评述诗词作品、记录北宋文人轶事。
《侯鲭录》卷八记载黄庭坚列举三种他认为最美味的食物:一是同州羔羊蒸到烂熟,浇上杏酪调味,吃的时候不用筷子,而是用小刀割着吃,二是用南京白面做的槐叶冷淘,以襄邑的熟猪肉为卤,三是由吴人将松江鲈鱼切成鱼鲙,与共城香稻饭配食。
“嗯,《侯鲭录》采谪繁富,考据精核,对元稹《莺莺传》的考辩及《商调蝶恋花》鼓子词的戏曲都精确明晰,无泛设之词,可以说是宋人说部的典范。”
“我当时看的时候,也蛮喜欢里头改写《莺莺传》,谴责张生负心的那一卷。”毕竟原作里元稹一直在为张生始乱终弃的行为辩护来着。
“元稹不过是假借张生之口宣扬女子祸水论掩饰自己的背信弃义罢了,他本身就不是个多光明磊落的君子。”
“文品非人品。他的悼亡诗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曾经沧海难为水,字字泣血,千古共鸣,实际上为了迎娶韦千金抛弃崔小姐,韦千金病逝的同年就与薛涛同居,后又弃薛涛娶安仙嫔,薄情寡义,始乱终弃。”
但依旧有许多人因为喜欢他的悼亡诗,而为他的背信弃义辩护。
穆额齐觉得这世上喜欢靠言语去判断对方真心的人真的很奇怪,明明没有什么人能预知未来,但却总说相信别人说的会爱你一辈子。
当有一天遇到认为更好的人,能迅速推翻之前自己认为此生唯一挚爱的元稹,从头到尾爱的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他自己。
崔小姐、韦千金、薛涛不过是他成名路上的踏脚石罢了,只是踏脚石死后,她的家族还有价值,所以元稹表演了一段时间的痴心人断肠戏。
与其说元稹悼亡诗写的是对亡妻的恋恋不舍,不如说是他对自己青春年华已逝的怅然,他最爱的自始至终只有自己。
“人是很复杂的,他前期刚直,因弹劾权贵、揭露**被贬江陵,但任宰相后排挤忠臣,以诗才媚宦官,以相位酬私恩,仅做了四个月的宰相,晚节尽丧。”
说不定真爱的时候是出自肺腑,只不过真爱瞬息万变罢了。
“那对于崔小姐来说应该算是个饭后不错的笑料了。这世上的芸芸众生,贫苦者迫于生计,为了温饱忙忙碌碌一辈子;衣食无忧者不甘人后,为了功名利禄汲汲营营一生;但有些人即使贫困潦倒依旧会为明心见性、神交古人而狂喜,超越现实,不为五斗米折腰;更有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忠心义烈者,与日月争光。”
“名声、财宝不过是世人定义的东西。”就像黄金白银,若不是定义为货币,也不过是些矿石金属罢了。
如果你与另一个人都认为某种东西值钱,比如消息、残卷,那它便可以成为你们二人交换的货币。
“万有不齐天地事,一无可寄古今情,我们能把握的唯有当下。当下的酱菜很脆,你要不要尝尝?”
人生没有回头路,一切都不会重来,活在当下,做自己该做的,并接受事与愿违,不愧于心。
“黄瓜吗?我打小就老觉得黄瓜有股怪味,”穆额齐虽然是这么说,但是还是尝试着小小咬了一口,“嗯~好像还不错,吃不出是黄瓜。”
脆脆的,也凉丝丝的。
当你抓住每一个当下,就抓住了自己的人生脉搏。
“这算不算是对这道菜最高的赞美了?”
“当然啦。”
“那便赏,今儿个的黄瓜确实不愧于它紫禁城四大酱菜之首的美名。”
茶膳房
“黄公公!恭喜恭喜~贝勒爷觉得您今日这道黄瓜酱菜风味甚佳,甚合福晋胃口,特赐银二十两,望尔恪尽职守,再呈佳肴。”常公公嗓子并不尖细,反而柔和中又不拖泥带水,三言两语就说完了,脸上带着惯常的笑意,示意后面跟着的小太监将赏银往黄公公眼前递。
黄瓜酱菜不是什么稀世珍馐,黄公公一脸摸不着头脑地跪在冰凉湿润的青石砖上,额头紧贴着地板,一身的燥意被冰得一激灵,砰砰砰地磕了几个响头,心虚像喷泉一般往上冒,今儿这道酱黄瓜不过是七日他让人到大街上花了低价采买的老黄瓜,新来几个小太监用粗盐揉搓把那里头的水杀出来,加了些香料扔进酱坛子封着,不费什么事。
他之前自己做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以前怎么不见贝勒爷说好呢,难道新来的那几个小子还做了什么手脚?
贝勒爷赏赐来得蹊跷,蹊跷得他腿根有些软:“奴才叩谢贝勒爷恩典,常公公,辛苦辛苦,奴才愚钝,斗胆请常公公点拨一二,福晋究竟是瞧上这酱黄瓜哪一点好了?奴才之后也好更尽心不是?”
黄公公接过赏银,起身搁在案上,从袖口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殷勤地塞进常公公的手中。
常顺眼皮都没抬一下,微微侧了侧身,目光虚虚投向灶膛里只余一丝暗红的炭火,道了句:“黄公公是明白人,老话说得好,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有些东西,咱们闻着寻常,但别人觉得味道不佳,你今儿做的就很好,别人做的瓜味啊,太重了,喧宾夺主,忘了自己的本分。”
黄安擦了擦汗,忘了自己的本分,这几个字像盐水沾鞭子抽打在他的脸上,这哪里是在说瓜,分明是在警告自己。
“黄公公啊,虽然这天儿热,但灶上的火,该添就添,总归要人能随时吃上口热乎饭不是?”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便走。
果然人一旦把自己拘在一方小天地里称王称霸久了,心就会越变越窄,连蝇头小利都斤斤计较。
直到那石青色的身影消失在茶膳房,屋里凝固的空气顿时一松。
黄安一屁股坐在地上,全身放佛从水里捞上来般:“快快快,把灶上的火烧上,我不管之前负责往耿格格、瓜尔佳格格那边送膳的是谁,日后送晚一些让饭菜凉了,给本公公仔细你的皮!”
茶膳房顿时一阵兵荒马乱,炭火的哔剥声慢慢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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