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醒在医院躺了小半年，今天终于来了个能替他做主的人。
那是林醒唯一的亲戚，他的姑姑，他躺了小半年，警方和医院就找了她小半年。今天她终于愿意过来看望这个车祸里被撞成植物人的侄子。
“那么拔管吧。”
她平静地说。
林醒轻微地震惊了一下。那轻微的震惊也很快就平复下来，因为他完全能理解也能支持这位没见过几次面的姑姑的决定。他注定是醒不过来，他在这躺着只是拖垮肇事司机的人生。他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为什么还要再拖垮一个人呢？
而且他完全不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什么意思。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父亲忙于工作疏于亲情，他一个人无聊地长大，读无聊的书，做无聊的工作，是一个无聊的城市边缘人。
父亲节的时候他开车带爸爸去吃晚饭，好不容易父子亲近一下，结果在车祸里一死一植物人。
这下算两死了。
父亲去世的时候还有很多人来医院看看这个“老林的可怜孩子”，但人们渐渐淡忘了老林，也就淡忘了小林。一种人世间的常态。
林醒虽然是植物人，但他的意识很清醒。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可能飘在那已死的身躯上方十公分的地方，有时候还能坐起来看看病房。病房里总有来来往往的人，病人，亲属，朋友。住院，治疗，出院。悲戚，鼓励，庆祝。也都同林醒没什么关系。
现在真的要死了，他心底生出淡淡的遗憾来。
人世间的很多常态他是没有经历过的，爱恨情仇没有，跌宕起伏更是没有。但他遗憾的不是这些。
他遗憾的是，这辈子他从来没有做过梦。
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还在世，她每天都会在睡前亲亲他的脸颊，告诉他“要做个美梦哦”。第二天醒来，母亲也会问他“睡得好吗”，他总是说“睡得好，做美梦了呢”。
其实没有。他到死都没做过梦。他的睡眠总是像被人打了一闷棍，一睁眼已经是早晨了。要不然他就会在黑暗里睁开眼睛，虽然身体还没有醒来，但他已经明白今天又是无梦的一天。
现在要死了，他想起无梦的这些年，觉得自己如果还有执念，那便只有这一个执念了。
死后能送我去美梦的领地里吗？人们总说梦乡梦乡，妈妈在梦乡里吗？我死了以后，能不能去这个梦乡看一看呢？
他这么想着，医护人员已经从他喉咙里取出了氧气管。他听见自己的喉咙咔咔作响，就好像自己的身体还在殊死挣扎一样。渐渐地，他的心跳起伏没有了，监视仪上拉了一条笔直的长线，他本就什么都没有的人生在仪器的锐响里归零。
嗯……然后呢？
所有的贴片和输液管已经从他的身体上撤下去了，姑姑在一旁用怜悯且无奈的眼神看着他的身体。
他也想回报姑姑一个“感谢您来”的表情，但医生已经宣读死亡时间了，他怕吓着人家。
那然后呢？
林醒在原地眨眨眼，姑姑转身离去，他从病床上被搬到裹尸袋里，裹尸袋咕吱被拉上拉链。他看不见外面了，但他还醒着。林醒试着闭上眼睛，祈祷自己能在送到殡仪馆之前就睡着。他可不想看着自己被火化。火化之后是什么？他会跟着自己的骨灰坛子埋进地里吗？
人家都说睡眠是小型的死亡，那他的大型死亡可能需要小型死亡来做铺垫。
结果他真的睡着了。这小半年来他已经很能区分植物人清醒和睡眠时的不同状态。清醒的时候他能清楚地知道外界在发生什么，耳朵也没有关闭。即使他闭着眼睛，但天光还是会透过薄薄的眼皮渗进来。
睡着的时候就不一样了。睡着的时候，他即使是睁着眼睛的，目之所及只有黑暗。安静的、凝重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发出喊声连回音都不会有的黑暗。
但这次不一样。可能是因为他已经死了，他在黑暗里听见了一些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有一些听得不太真切的窃窃私语。他还想着这是不是到地府了呢，就看见一个牌子写着“美梦领地这边走”。
这个精致的木牌子上面有一展欧式路灯，把上面的花体字照得明亮清楚。
在它下面还有一个指向反方向的牌子，潦草地写着“无梦荒原这边走”。
林醒几乎下意识地要走向“无梦荒原”的方向，就好像总是坐经济舱的人即使看见了“VIP休息室”的豪华大牌子，下意识地就会觉得这和自己没关系，连往里看一眼的**都没有。
林醒看见“美梦”两个字就觉得跟自己没有关系，他得去登机口前面那几排不舒服的小座椅上坐着。
但他脑袋一晃，转身朝“美梦领地”的方向去了。
去他妈的，他都已经死了，怎么还这么老实。
他倒要看看这美梦领地是什么地方，怎么生前一次没来过，偏偏死后却来了。
林醒借着路牌上的灯光看看自己，身上还穿着医院的一片式病号服，相当于他现在在这薄薄的斗篷下光着屁股。
光着屁股也无妨！他心想，生前那样规矩整齐，死后怎么还要在意自己是不是光着屁股！
林醒想着开始奔跑起来。他发现自己不需要呼吸。当然他插管插了小半年，现在让他呼吸他也不一定能做到。但可能是因为这个地方就是不需要呼吸，他那孱弱的心肺功能并没有拖垮他的速度。
他跑啊跑，沿途又看见一个类似的牌子，前路也渐渐光明起来。这个牌子不再设有路灯，因为天光已经能照亮上面的字了。
“美梦领地，距离一公里。”
一公里是他家和地铁站的直线距离，其实要走十七分钟，所以他从来不相信“一公里”这个标注，更不要说看见一公里就跑着去。
但是，他重申，他已经死了，现在他什么都可以做。
林醒朝着光亮处飞奔起来，跑着跑着他发现自己能够轻盈地跳跃，一跃有一两米，就好像这个地方的重力比地球上小很多。
不对，不是这里的重力不对，这都是因为他可能不是一个实体。因为他看见城郭里的人们都老老实实地走着，有的看起来很忙碌，也没有像他这样跳跃起来。
他现在应该在所谓美梦领地的郊区。这里行人不多，他们看起来和现实生活中的人没有两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有的在讲电话，有的开着小电驴，有的穿着有漫展的时候能在地铁里看见的奇装异服。
有一位亲切的阿姨看见了林醒，挎着她的小包包走过来。她面色有点担忧，“哎哟，你穿成这样，是个噩梦小人吧？赶紧找个更衣室换咯，可别走在街上被人打了。”
林醒“嗯？”一声，身子往后撤了撤，“那您可别打我。”
阿姨摆摆手，“哎哟，我可和那些年轻人不一样，我不打人。你就往前走，第二个红绿灯左拐，就是这个区的更衣室了。”
林醒不太想换。说实话这身病号服他穿很久了，再没有比它舒适的衣服。他刚想婉拒阿姨，一阵微风吹过来给病号服掀了个角，他的屁股险些露出来。
林醒忙像梦露一样去遮，阿姨的整张脸都皱起来。“赶紧穿上衣服。在街头赤身**的梦最难受了，现在还不到做噩梦的时候。”
还有在街头赤身**的梦吗？林醒没做过，他不知道。但在现实里不穿衣服，确实挺难受的。
他决定接受阿姨的建议。林醒谢过阿姨，朝她指的方向走。越走他越觉得这个地方和他居住的城市很像，宽阔的郊区街道，或闲逛或行色匆匆的人们。
不同的是这里似乎饱和度更高一些。小贩手上拿的彩色气球，小孩手里的五彩风车，都显得更鲜艳。当然还有一些更显著的不同，比如偶尔会有鸵鸟和鹿群经过，但林醒似乎对这些“异常”更容易视而不见。
很快他就走到了阿姨说的“更衣室”。它是一个高大的建筑，像林醒在电视里见过的只在拉斯维加斯会有的大型赌场，即使在这天光中它也毫不吝啬地亮着巨大的霓虹灯，向外播放着叮叮咚咚欢快的音乐。
在更衣室附近有一系列的商业群，有林醒能看懂的餐厅，也有看不懂的水晶坊和符文坊。这就一点也不像他的城市了，像是什么大型多人在线游戏大厅。
既然是资本主义气息如此浓厚的地方，林醒内心就开始有些发怵了。他没钱啊。人民币，游戏卡券，水晶符文，这个地方可能的货币他都没有。
他忐忑不安地走进更衣室大楼，门口没有保安，也没有任何穿着类似服务人员服饰的人。整个大楼的天井没有被隔断，从上到下直挺挺的，有扶梯穿行在楼层间。
每个楼层都亮着霓虹灯，环绕着光怪陆离的商店。林醒到指示牌前去看，这更衣室大楼总共有七层，一到七层通通写着“美梦小人专用”，有什么“现代中国”，“年代中国”，“古代中国”，还有“日式幻想”，“西方幻想”。
只有在最后一栏的B1、B2标注了“噩梦小人”，没有过多的介绍，显得十分黯淡。
他抬脚就要去坐电梯下B1，在这一刻又制止了自己。他不是啊，他不是什么噩梦小人，只是路过的大妈说他是而已。他也不是什么非得黯淡不可的人，死都死了，还要被规训啊？
于是他挺起胸膛去了去“西方幻想”的店铺。不为什么，就因为那家店铺离大门近，他可以抢了衣服就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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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美梦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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