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醒没有摔死。正如他的直觉那样，他似乎不太会在这个地方摔死。
他晃晃悠悠地落在地上，中途甚至还掏出了刚刚刷卡的饮料喝了一口。
那个人也跟着到了地上，看见林醒躺在地上不起来，还以为他死了，凑过来仔细看。
“死了吗？”
“没死呢，”林醒说，“你是谁呀？”
那个人没再说话，蹲在地上，用手握住林醒的脑袋抬起来一点。
“你干什么？”
那个人张大嘴，把林醒的脑袋放在他嘴边比划了一下大小，发现自己一口吞不下去，才放开他的脑袋。
“你不怕我？”那个人问。
“搞笑，你还不如衣服店的店员长得可怕。”
“你是个什么东西？”
这不是在骂林醒，这是一句真诚的发问。
林醒躺在地上眨眨眼，“我是个美梦小人啊。”
“胡扯。”那个人说，“你闻着一点都不美味。”
“啊？”林醒歪头看他，“你吃小人的啊？”
“我不吃小人，我吃小人打完工身上的怨气。”
林醒一骨碌坐了起来。“快展开说说。”
“不展开。我走了。”
“哎，”林醒叫住他，“你会飞，你能不能带我一程。”
“你想得美。”
“我要去穹顶区。”
“远着呢。你坐飞艇去吧。”
“去哪里才能坐飞艇？”
那个人停住脚步，回过头看林醒。“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林醒耸耸肩，“姑且是个死魂灵吧。”
“你死了？”
“我死了。”
“撒谎。美梦领地哪有什么死去的东西。”
林醒上下打量他，“你就很像个死去的东西。”
这句话倒没有那句“是恶魔吗”来得冒犯。那人只是把翅膀立起来，“我不是。我是从无梦荒原过来的，身上带着死气。”
“无梦荒原是个什么地方？”
“像我这种梦魇吞噬者该待的地方。”那人满不在意地说，“梦魇吞噬者、被驱逐的噩梦小人，报废的织梦蛛、长镜鹿，还有一些长得实在丑陋的居民，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就跑到那去。”
这让林醒大概懂得了“居民”和“梦境小人”的区别。梦境小人随着人类的诞生而诞生，死去而死去，是这里GDP的创造者。居民则是在这里开店、当公务员，方便和服务梦境小人的。
那梦魇吞噬者又是干什么的？
“那你是负责维护梦境小人心理健康的吗？”
那人露出一个“你听听你在说什么”的表情，“我吞噬梦魇可不是出于好心。”
“吃掉打工的怨气，不是在做好事吗？”
那人似乎不想解释更多了，就说，“那你说说你到底是什么。”
“说过了啊，我死了。”
那人“啧”了两声，“要不你跟我回无梦荒原吧，你在这里格格不入的，会被人欺负的。”
今天第二个告诉他他会被欺负的人。
他偏不，他在地球上躲欺负躲得够多了，他在这不想再预设自己会被欺负而躲藏了。
“我不，我要到美梦领主跟前去投诉。”
“投诉什么？”
“就投诉他本人，”林醒说，“我活着的时候没有给我一个梦。”
“啊？”那人笑了，“你别是个傻的吧。”
“怎么就傻了，”林醒说，“你就说这事儿公不公平吧。我刚刚去梦境小人档案中心查了，说根本没给我发放过梦境小人。”
那人好似终于来了兴趣，他把自己的翅膀完全收起来，向林醒走过来。“你没领到过梦境小人？”
“没有。”
“你从来没做过梦？”
“没有。”
“你看这事儿闹的。”
“对吧。”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等另一个人开口说下一句话。
“那什么，”那人的手突然拍上林醒的肩，“我同你一起吧，我们一起去革了那美梦领主的命。”
林醒“嗯？”一声退了老远，“不不不，这太激进了。”
“不要算了。”
那人作势要走，林醒又叫住他，“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跟我一起去革美梦领主的命，我就不告诉你我的名字。”
“可是我是想投诉而已。”
“你投诉了然后呢？”
林醒叉腰，和这位激进的老哥对视几秒，“让他们改进他们的制度，加强监管和审核，以后不要再出现我这种情况了。”
“不做梦很严重吗？”
这倒是有点把林醒问住了。很严重吗？不严重，只是让他原本就无趣的人生变得更无趣了。但他人都已经来到这个地方，也不知道能做点其他的什么，去投诉一番也没什么损失。
“挺严重的，”林醒说，“我妈妈天天和我说‘做个美梦哦’，但我妈妈都去世十几二十年了，我一个美梦都没做过。”
他想了想又说，“在那什么无梦荒原能找到我妈妈吗？”
老哥翻了个白眼，“这里是梦的领地，又不是亡灵的领地。”
“还有亡灵的领地呢？”
“不知道，我瞎说的。”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又沉默了一会儿，街道突然开始喧嚷。美梦小人们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的角落涌出来，摩肩擦踵地走向各个地方。
那人像是怕被人群冲散似地靠近了林醒，黑色羽翼又从背上冒出来，那一张开得有三米长，半收拢地搭在林醒肩上。
他用他的羽翼创造了一个半开放的小型聊天房。
“他们怎么都冒出来了？不是天黑了要去上工吗？”林醒问。
“他们刚领了梦，”那人解释，“呃，你就理解成一种剧本吧。现在有的要去换衣服，有的要去找合适的场景，就等着他们的主人做梦了。”
林醒的眼睛亮了，“那我们跟上去看看！”
“不看，”那人说，“我们话还没说完呢。”
林醒抬头看他。现在两个人的距离也只有一个小臂长，他的翅膀还搂着林醒，多少是有点侵犯林醒的个人边界了。
但奇怪地，他不是很在意。“你叫什么名字？”他突击发问。
“野山烬。”老哥下意识地就回答了，答完皱了皱脸，“哎。”
“我叫林醒，”林醒说，“醒来的醒。”
野山烬上下打量一下他，“不要随便把名字告诉别人。”
“为什么？”
“人家在梦里梦见你，就会知道你是谁了。”
“人家不认识我，为什么会在梦里梦见我？”
野山烬怜悯地看着他，脸上密密麻麻写着“你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啊”，接着说，“我还是带你去开开眼。”
他收起翅膀，走到林醒身后，将他那双骨节分明但是有力的大手塞进林醒腋下。
林醒下意识地要保护自己的咯吱窝，“你干什么？”
但那双灰白的手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一点也不礼貌地从背后把林醒整个人都环抱住。接着一阵用力扇扇子的声音，林醒被野山烬抱着飞了起来。
林醒惊呼一声，“要这么做之前先跟别人商量一下啊！”
野山烬在林醒耳边轻笑，“谁和你商量啊，你配和我商量吗你。”
林醒大翻白眼，这时天空中垂下来许多聚光灯一样的东西，野山烬灵巧地在这些黑色缆线和灯罩之间躲避。“我们跟着其中一盏灯，”野山烬说，“你就知道梦境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带着林醒靠近一盏正在快速移动的聚光灯，灯光照亮的是一个穿着好像什么铠甲战队队服的小男孩。
现在正在被聚光灯照着的几乎都是小孩子，估计是天还不够晚，成年人都还没有入睡。
这个小男孩手举变身棒，脚踏滑板车，正在追击一个看不见的怪物。
“那片空白的地方，”野山烬解释，“小男孩的大脑皮层会自动补全。是怪物，是敌人，还是别的什么，不需要美梦领地来提供。”
林醒失笑。结果梦里面的东西也是无实物表演啊。
“你看聚光灯也照到了旁边经过的女孩脸上了吗？”野山烬只给林醒看，“这就是有些人会在梦里面见到陌生人的原因。如果你在生活中本该是别人的陌生人，但却和他的梦境小人在这里相识了，会给梦境小人的主人造成很大的困扰的。”
林醒突然明白过来别人说的很多关于梦境的事。他的同事有说过梦里面会有很多陌生人，而有些人却看着很眼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前世今生的缘分。
原来只是梦境小人私底下交了朋友而已啊。
这么一看，林醒对梦境的事就祛魅了许多。
不过，“即使如此，投诉还是要投诉的。”林醒重申，“美梦领主他们做错了事，那就要接受我的批评。”
野山烬笑了，笑起来还挺好看的。“你脑子还真是轴。”
“你不要一百步笑五十步。”林醒正色说，“你还说要去革了人家的命。”
“我有荒原主义理想。”
“那是什么？”
“在美梦领地里，梦境小人的地位是高于原住民的，你知道吧？”野山烬说，“在梦境小人里，美梦小人的地位高于噩梦小人。在原住民里，长得越像人的地位高于长得和人类越背离的。这不公平。”
林醒咽了口唾沫。“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长得很像人啊。”
而且是比较英俊的人，还有两只伸缩自如的大翅膀子。
“那我有很多朋友嘛，”野山烬说，“在无梦荒原那里……他们其实都是很好的原住民，只是因为偏离了人类的审美，就被赶到那儿去。”
“那那些朋友都准备和你一起革美梦领主的命吗？”
“呃，”野山烬挠挠后脑勺，“没有。就我一个人。”
林醒差点就给他脑袋锤一下，“就你一个人，你拉我去送死吗？”
野山烬嘿嘿笑了两声，“你身上有那股荒原主义的劲儿，你知道吗？我觉得你可以的。”
林醒不再说话，只瞪着他。
“你今晚来无梦荒原吧，”野山烬突然提议，“来我家住着。我家很大。这个世界没有旅店这种东西的。”
“啊？”确实不是不可以。可是，“这个世界里没有的东西，你又知道了？”
“有过几个美梦小人朋友，他们说的。”野山烬说。
林醒点点头，“那带我去你家吧，明天再去投诉。”
野山烬又招呼也不打地就把手插进林醒腋下，环抱着他迎风起飞了。
“嗯，那个，”林醒在野山烬的脸颊边问，“你的名字是哪几个字啊？”
野山烬愣了一下，才说，“野外的山被烧成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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