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侯府的气氛陡然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叶惊寒周身散发的寒意更重了几分。他不再仅仅困于病榻或书房，开始如同巡视领地的受伤头狼，拖着沉疴之躯，缓慢而偏执地走遍府邸的每一个角落。目光不再是倦怠的空茫，而是变回了昔日那般鹰隼似的锐利，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审视，刮过回廊、庭园、甚至废弃的柴房。
他在搜寻。
搜寻那道看不见的、胆敢窥伺他、甚至……触碰他的幽魂。
贺栖迟的存在变得愈发艰难。他不得不更远地缀着，更小心地隐藏。每一次叶惊寒骤然回身的目光扫视，都让他如同置身冰窖。那道无形的伤口在掌心灼灼发烫，时刻提醒着他那夜几乎被扼住的恐惧。
他像一抹被狂风追逐的残雾，飘摇不定，却始终无法真正远离那风暴的中心。
这日午后，叶惊寒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一人进入了府中荒废已久的藏书阁。
这里尘封着叶家数代积累的卷籍，其中不乏一些早已失传的孤本杂录，甚至……某些不容于世的**秘闻。平素无人打理，蛛网暗结，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纸墨与灰尘气息。
叶惊寒挥袖拂开迎面而来的飞尘，目光沉凝地掠过那一排排高及屋顶、蒙着厚厚灰尘的书架。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那困扰他的诡异之事，绝非寻常武学或江湖伎俩所能解释。答案或许就藏在这些故纸堆里，藏在那些被世人遗忘或禁忌的记载之中。
他开始翻阅。从志怪传奇，到地方异闻，再到一些纸张泛黄、字迹古怪的残篇。他的动作并不快，却极有耐心，苍白修长的手指划过一行行墨字，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
贺栖迟隐在阁楼最阴暗的夹角，透过木板的缝隙，屏息看着下方的一切。灰尘在从窗隙透入的微光中飞舞，落在叶惊寒的墨发与肩头，他却浑然不觉，全部心神皆浸入那些浩如烟海的文字之中。
看着那人拧紧的眉头，专注的侧脸，贺栖迟心口泛起细密的疼。他宁愿叶惊寒永远找不到答案，宁愿自己永远作为一个无形的影子存在下去，也不愿他触及那残酷的真相——那个关于牺牲与遗忘的真相。
时间在寂静的翻书声中流逝。
突然，叶惊寒的动作停住了。
他的手指按在了一册极其古旧、以某种不知名暗色皮革包裹的书脊上。那书册混在一堆地理杂记中，毫不起眼，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样。
他抽出那本书，书页脆弱得几乎要碎掉。他极其小心地翻开，里面的字迹并非墨书，而是一种暗沉的、仿佛干涸血迹的朱砂所写，绘着许多扭曲诡异的符文和图样。
贺栖迟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认得那本书！那是……记载着那项禁术的残卷之一！他当年明明将其藏匿于禁宫深处，它为何会出现在叶家的藏书阁？！
叶惊寒的目光迅速扫过那些晦涩的图文，脸色越来越沉。上面的某些描述，与他近日所经历的诡异之感，隐隐吻合！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翻页的手指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当他的目光定格在其中一页绘着复杂阵法、中央是一个模糊人形正在消散的图案，以及旁边一行小字注释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行朱砂小字写道：“逆命夺魂，幽冥往返。施术者代偿，存世之痕渐湮，亲缘不识，六感不察，终化无痕……”
“存世之痕渐湮……亲缘不识……六感不察……”
叶惊寒无意识地低声念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冰钉，狠狠砸入死寂的空气，也砸在贺栖迟的心上。
阁楼夹角里，贺栖迟浑身冰冷，连呼吸都停滞了。他眼睁睁看着叶惊寒捏着书页的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叶惊寒猛地抬起头！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搜寻，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可怕的清明与锐利，直直射向贺栖迟藏身的阁楼夹角！
仿佛那本古卷赋予了他穿透虚妄的能力！
尽管他看到的可能依旧只是一片昏暗，但他目光所落的“点”，精准得让贺栖迟无所遁形！
“谁在那里？！”
叶惊寒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冰冷的笃定和压迫感，不再是疑问，而是近乎指控的逼问。
贺栖迟紧紧捂住嘴，将自己更深地埋入阴影，连那灼痛的掌心抵着粗糙的木梁也感觉不到疼痛。只有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叶惊寒没有得到回应。
他眸中的寒意几乎凝成实质。他缓缓放下那本古卷，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通往阁楼的木梯。
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藏书阁内响起，缓慢，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贺栖迟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他上来了！
他要上来了！
贺栖迟绝望地环顾四周，无处可逃！
就在叶惊寒的脚踏上阁楼第一级阶梯，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时——
“大人！”
阁楼下方，突然传来老管家焦急惊慌的呼喊声，伴随着凌乱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不好了！宫中急旨，宣您即刻入宫觐见！说是……说是北狄使团昨夜遇袭，死了好几个人，现场留下了……留下了我们府上的印记！”
叶惊寒上楼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霍然转身，看向楼下慌慌张张跑来的老管家，眉头死死拧紧。
一瞬间，阁楼上那无形的存在，与眼前突如其来的、更具实质性的危机相比，似乎不得不暂时搁置。
他眼底风暴盘旋，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寒意。他深深看了一眼阁楼那昏暗的夹角，不再犹豫，转身大步下楼，衣袂带起一阵冷风。
“备车。”
冰冷的声音砸在地上，人已疾步而出。
阁楼上，贺栖迟虚脱般地沿着墙壁滑落，蜷缩在厚厚的灰尘里，剧烈地喘息，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
劫后余生的恐惧，与那即将被彻底撕破伪装的惊惶，交织成网，将他紧紧缠绕。
掌心的灼痛，再次鲜明地搏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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