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侯府重归死寂，却不再是往日那潭枯水。某种无形的东西，随着叶惊寒一同归来，在雕梁画栋间无声弥漫开来。
书房内，灯花偶尔爆开一声轻响。
叶惊寒并未就寝。他端坐于书案后，面前摊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上。指间夹着一枚冷白色的棋子，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檀木案面上轻轻叩击，发出极有规律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微响。
那枚墨玉螭龙佩就放在手边，在灯下泛着幽沉的光。
他的感官，在经年毒蚀与重伤后本已变得迟钝，此刻却像是被强行拭去了一层薄翳，变得异样敏锐。空气中尘埃漂浮的轨迹，灯焰摇曳的幅度，窗外极远处夜枭的啼叫……一切细微都被放大。
而其中最清晰的，是一种“存在感”。
并非实质的声音或气息，而是一种……空间被无形之物占据的滞涩感，一种目光落于虚处的异常，一种冰冷又熟悉的窥伺，如影随形。
它就在这里。
叶惊寒眼底寒意积聚，几乎凝成实质。他厌恶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更甚于厌恶这具破败的身体。昔日他能于千军万马中取敌首级，能于蛛丝马迹间洞悉阴谋，如今竟被一道看不见的鬼影困于方寸之间？
叩击棋子的动作倏停。
他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茶盏，指尖感受着瓷壁的冰冷，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室内。从摇曳的帷幔，到叠放整齐的书架，再到光线最难触及的屋角……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那片空无一物的、靠近博古架的阴影处。那里，本该只有空气。
但他“感觉”到了。
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凝滞感。仿佛那里的光线比别处更暗淡一丝，空气的流动更迟缓一分。
贺栖迟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将自己缩进阴影最深处。右手掌心那道无形的伤口灼痛愈发剧烈，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诡异的痛楚，几乎让他难以维持完全的静默。他只能死死咬住牙关，将所有声响压在喉咙深处。
他看到叶惊寒端起茶盏，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自己所在的方向。
心骤然悬起。
那目光并未立刻移开，反而停住了。带着一种冰冷的、探究的意味，久久凝固在那片虚空。
贺栖迟浑身僵硬，连那灼痛都仿佛瞬间冻结。他感觉那视线如有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要将他从这片赖以藏身的阴影里硬生生挤压出来。
叶惊寒眸色渐深，如同结冰的湖面。他缓缓将茶盏递至唇边，似乎欲饮。
却在下一瞬，手腕毫无征兆地猛地一扬！
盏中冰冷的残茶，挟着一股凌厉的劲风，劈头盖脸地泼向那片令他极度不适的阴影！
这不是试探，而是不容置疑的驱逐与攻击！
茶水泼出的轨迹封死了所有退路，速度极快！
贺栖迟瞳孔骤缩，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先于意志做出反应，他猛地向侧后方急闪——
动作带起了微弱的气流，衣袂拂动间，几滴未能完全避开的冰冷水珠，竟穿透了他虚化的身形，在他身后的紫檀木架上溅开几点深色的湿痕。
而几乎就在他闪避的同一刹那！
叶惊寒动了！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那道微不可察的气流变动，如同暗夜中骤然亮起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所有的杀机！
身影如离弦之箭，疾扑而至！左手五指成爪，指尖凝聚着足以裂石分金的阴狠内力，精准无比地扼向贺栖迟咽喉所在的那片虚空！
快！准！狠！
贺栖迟避无可避！
冰冷的、带着薄茧的指尖，裹挟着能捏碎喉骨的可怕力道，猛地“扼”了上来！
没有肌肤相触的实感。
叶惊寒只觉得自己的手指仿佛瞬间浸入了一片极寒、极粘稠的虚无之中。阻力异常，既非空无一物，又非血肉之躯。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顺着指尖急速蔓延，直刺骨髓。
但他确确实实，抓住了“什么”！
那东西冰冷，脆弱，仿佛一捏即碎，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非人的虚妄感。
贺栖迟僵立在原地，浑身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倒流。那只手没有真正碰到他，却比任何直接的触碰更让他魂飞魄散。那股透过虚无传来的、冰冷暴戾的杀意，毫不留情地碾碎了他所有的侥幸。
叶惊寒的感受同样惊骇。他五指收拢，试图将那诡异的存在彻底钳制、撕碎！
然而，就在他发力的一瞬——
那冰冷的、虚妄的触感，竟如同水中倒影般，骤然从他指尖消散了！
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那令人心悸的捕捉，只是一场错觉。
叶惊寒的手僵在半空，五指保持着擒拿的姿势，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掌心空落，唯余一丝若有若无的、挥之不去的冰冷寒意，缠绕不去。
他猛地抬眼，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急速扫视四周。
书架，阴影，帷幔……一切如常。
那东西……不见了。
或者说，它又彻底隐藏了起来。
书房内死寂得可怕，只剩下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他自己陡然变得沉重起来的呼吸声。
叶惊寒缓缓收回手，低头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眉宇间第一次露出了某种超出掌控之外的、深切的惊疑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冒犯的暴怒。
他确信无疑了。
有什么东西，一直潜伏在他身边。
一道看不见的……
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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