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监尖细的嗓音如同被毒液浸泡过的冰锥,带着不容置疑的皇权,一字一句地刺入顾湘的耳膜,再狠狠凿进他的心口。明黄的绢帛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他却只觉眼前一片漆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宁远侯府长子顾泽,才学出众,品貌端方,高中探花,文韬武略,实乃国之栋梁。另有皇商薛氏之女薛楚楚,聪慧贤淑,秀外慧中,逢商贾之家而有大家闺秀之风。朕闻之甚悦,特此赐婚,灼灼其华,宜家宜室,择吉日完婚。望二人婚后,琴瑟和鸣,夫唱妇随,共效于朝,以报皇恩。钦此——”
“钦此!”
这两个字,像一声惊雷,在顾湘耳边轰然炸开,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颤抖。他世界里所有的声音、光芒、色彩,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冰冷。
嗡——
他听不到老太监后面那些虚伪的客套话,也看不清父亲和大哥脸上那被刻意压抑的复杂表情。他只觉得自己被丢进了万丈深渊,在无尽的黑暗中急速坠落,坠落,永无止境。
他的光,没了。
那个他偷偷爱了三年,连靠近都不敢的女孩,那个像春日暖阳般照亮他贫瘠世界的薛楚楚,从今天起,就要被冠上他顾家的姓氏,成为他的……大嫂。
大嫂。
这两个字,带着血腥的嘲讽,在他舌尖反复碾磨,腥甜的味道从喉咙里直冲上来。顾湘死死咬住嘴唇,指甲深陷掌心,才堪堪止住那股即将喷薄而出的血腥。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呼吸艰难得像要溺毙。
“臣,顾渊,领旨谢恩!”
“臣,顾泽,领旨谢恩!”
父亲和大哥的声音,沉重得像两记重锤,将顾湘心里那最后一点点,卑微到尘埃里的幻想,也敲得粉碎。他眼睁睁看着大哥顾泽,那个永远挺拔如松,完美无缺的男人,双手举过头顶,从老太监手中接过了那卷——要了他半条命的圣旨。
那一刻,顾湘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血红。他想冲上去,想把那卷可笑的圣旨撕得粉碎,想揪住顾泽的衣领,大声告诉所有人,他也爱她,他比任何人都爱她!他想歇斯底里地质问,凭什么?!凭什么?!
就因为他顾泽是高中探花,是国之栋梁,而他顾湘,只是个一无是处、人人唾弃的废物吗?
就因为他顾泽是侯府的骄傲,而他顾湘,只是个被厌弃的孽子吗?!
可他动不了,喉咙像被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僵硬地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世界彻底崩塌。直到所有人都站起身,他才被身边的小厮连拉带拽地扶起,双腿麻木得像踩在云端,站都站不稳。
“恭喜侯爷,恭喜大公子了!”老太监笑得见牙不见眼,收下顾渊递上的厚厚荷包,“薛家小姐可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大公子真是好福气啊!”
“同喜同喜,有劳公公跑这一趟。”顾渊强撑着笑脸应酬,声音里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
顾夫人则拉着顾泽的手,眼圈泛红,眼底是掩不住的心疼与无奈:“我儿……”
顾泽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情绪复杂得令人看不透。他声音温和却坚定:“母亲放心,儿子明白的,薛小姐极好。”
是啊,她当然好。在他顾湘心里,她是世间最好的。
顾湘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眼中的光芒已经彻底熄灭。没有人知道,就在这一刻,京城第一纨绔的心,彻底死了。他看着那卷明黄的圣旨,觉得那刺眼的颜色,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和卑微,将他所有的不堪都暴露在阳光下。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他怕自己再待下去,会真的发疯,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顾湘猛地转身,踉踉跄跄地向外冲去,撞倒了身后的天平缸,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却头也不回。
“这孽子!”顾渊气得低吼一声,却也顾不上去管他。
顾湘一路狂奔,跑出了侯府,跑上了喧嚣的大街。周围的人声、车马声,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句“赐婚顾泽与薛楚楚”,一遍又一遍,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疯狂回响。
绝望,像潮水一样将他彻底淹没。
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甚至,连当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顾湘跑进一条无人的小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他抱着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了许久的呜咽声,终于从喉咙里溢了出来。那声音,像一头被全世界抛弃的、绝望的孤狼,在寒风中发出哀鸣。
一个曾被京城人称作“小霸王”的顶天立地的男人,在这一刻,哭得像个被遗弃的孩子,撕心裂肺。
宁远侯府的沉郁与绝望,如同被乌云遮蔽的天空,而京城另一端,皇商薛府却是另一番光景,喜气洋洋,如同春日花开。
当那明黄的圣旨抵达薛府时,老太监尖细的嗓音在薛府中堂回荡,字字珠玑,仿佛为薛府的未来添砖加瓦。薛楚楚一袭浅碧色襦裙,静静跪在父亲身侧,听着那字字落定的赐婚诏书。她的脸上没有寻常女儿家被天降喜事砸中的娇羞与欣喜若狂,唯有眼底深处,一丝极浅的波澜,如湖面微风拂过,转瞬即逝。
“钦此——”
当这两个字落下时,薛楚楚的心中,没有顾湘那般天崩地裂的痛楚,反倒像是听到了期盼已久的号角,激荡起微不可察的涟漪。她知道,这一刻,她等待了太久,筹谋了太久。
起身谢恩,接过那象征着无上荣耀与束缚的圣旨时,薛楚楚的指尖触及绢帛,感受到的不是冰冷,而是温热的、即将被她牢牢掌控的未来。
她向老太监致谢举止从容,即便被夸赞“薛小姐真是大家风范,与顾大公子天作之合”,也只是淡淡一笑,眼中并无半分涟漪。
待老太监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去,薛府的喜庆氛围达到顶点。下人忙着布置,准备宴席,薛老夫人更是拉着薛楚楚的手,心疼又欣慰地直抹眼泪:“我的儿,总算有了归宿,还是侯府的大公子,探花郎呢!”
薛楚楚轻轻拍了拍祖母的手,柔声道:“祖母莫哭,这是喜事。”她的目光却已悄然投向不远处,那个穿着墨色常服,身形略显富态,却眼神锐利如鹰的男人——她的父亲,薛财神。
薛财神,本名薛景,人称“薛财神”,并非浪得虚名。他白手起家,将薛家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商户发展成富甲一方的皇商,其手段之高明,眼光之毒辣,京城无人能出其右。
经商上薛财神眼光犀利未尝败绩,在看人上也是如此,他深知薛楚楚的聪慧,更明白女儿骨子里那份不输男儿的抱负和野心。
“楚楚,随为父来书房。”薛财神没有多言,只是沉声吩咐。
薛楚楚心头一动,她知道,真正的棋局,现在才要开始。
书房内檀香袅袅,茶烟氤氲。薛财神坐在案后,手中把玩着一块羊脂玉佩,目光落在女儿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几分欣慰。
“顾泽是探花郎,才学品貌皆是上乘,侯府虽是武将之家,却也底蕴深厚。这门亲事对你而言,是天大的体面。”薛财神缓缓开口,声音醇厚而有力,“可为父知道,你心里所想,绝非仅仅是‘体面’二字。”
薛楚楚没有否认,她走到案前,为薛财神斟了一杯新茶,茶香四溢。她知道父亲从不小觑她,也从不将她仅仅视为需要嫁入豪门的女儿。
“父亲明鉴。”薛楚楚的声音清澈而坚定,没有一丝犹豫,“体面自然是好,但体面之下,更应有实利!”她抬眸,眼中精光闪烁,如同两点星辰,熠熠生辉,“女儿想借此婚事,为薛家、也为自己,谋一个更广阔的未来,一个足以掌控乾坤的未来!”
薛财神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没有插话,只是示意她继续。他知道,女儿的野心,远不止于此。
“薛家虽富甲一方,但终究只是皇商,根基尚浅,浮华之下,实则危机四伏。尤其近年,朝局动荡,各地商贾纷争不断。女儿常闻父亲感慨,‘世事如棋,步步为营,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薛楚楚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珠玑,掷地有声。
“我们虽有银钱,却缺了那层最坚实的庇护。宁远侯府,便是这层庇护,更是我们踏足更高处的绝佳跳板。”
她顿了顿,继续道:“顾泽高中探花,前途无量。顾侯爷身居高位,人脉广阔,即便是前太子拖累,当今也是安抚为要,绝不会对宁远侯府痛下杀手,否则便没有这桩婚事了。女儿嫁入侯府,可从商女一跃成为侯府大少夫人,身份地位截然不同。届时,薛家在商界的许多困境,可迎刃而解,甚至能开辟出前所未有的新局面。”
薛财神放下茶盏,终于开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人心:“这些,你此前也曾与为父提过。可你今日所言,怕不只是借侯府之势,为薛家铺路这般简单吧?你方才说,‘为薛家,也为自己’。你自己的未来,又作何打算?”他直指核心。
薛楚楚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自信与从容。她知道,这一刻是她向父亲正式展露自己真正野心的契机。
“父亲,女儿想在嫁人之后,正式插手家族相关事务。”她语出惊人,却又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薛家现有的生意,虽已遍布大江南北,但大多仍是传统买卖,固步自封。女儿以为,未来十年,乃至数十年,天下大势必将有变,新的商机层出不穷。若我们墨守成规,迟早会被时代所淘汰,被更具远见之人取代!”
薛财神眉头微挑,他知道女儿有此志向,却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地提出,尤其是在刚被赐婚之后。他沉声问道:“你可确定自己的想法?你可知,侯府少夫人的身份,并非你想象中那般自由。深宅大院,规矩森严,你若想插手家族生意,难免会遭人非议,甚至引来侯府的不满,届时,你该如何自处?”
薛楚楚眼神坚定,没有丝毫退缩,与父亲锐利的目光针锋相对:“女儿确定!父亲,我自幼便随您耳濡目染,对天下商局,自有高屋建瓴的见解。这些年,我虽居于内宅,却从未停止对商道的钻研。那些暗中进行的投资,父亲可曾不满?”
薛财神想起这几年,女儿偶尔会提出一些看似异想天开的建议,他出于对女儿的疼爱和好奇,也曾拨出一小部分资金让她尝试。结果,那些投资无一例外地都取得了惊人的回报,甚至有几次,女儿的预判比他这个“薛财神”还要精准,简直是洞若观火。他心中对女儿的商业天赋,早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些小打小闹,自然不算什么。”薛财神收敛了笑容,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可一旦你嫁入侯府,你便代表的不仅仅是薛家。你的一举一动,都可能牵连到两家声誉。你可想过,若侯府因此而阻挠你,你又当如何?”
薛楚楚目光灼灼,直视父亲,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侯府自然有侯府的规矩,但女儿也有女儿的办法。顾泽乃探花郎,心怀天下,胸有锦绣,他不会是那种困于内宅琐事之人。我自会与他‘琴瑟和鸣,夫唱妇随’,让侯府看到我为夫家带来的助益,而非累赘!”
“父亲,女儿等待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从我八岁那年,第一次翻阅您账房里的账本,看到那些数字跳动,便知道这才是我的战场!这些年,我看着薛家日益壮大,却也深知,若无更深远的谋划,再大的家业,也终有衰败的一天。侯府少夫人的身份,对我而言,不是枷锁,而是顺势而为的跳板,是让我能够谋图‘胜天半子’的绝佳时机!”她语气铿锵,字字透着不容置疑的野心。
薛财神看着女儿那双明亮而充满野心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这门亲事,对顾侯府而言,是多了一个聪慧的媳妇;对顾泽而言,是多了一个贤内助。但对他薛家而言,却是放出了一尾真正的凤凰,一个能带领薛家走向更高巅峰的掌舵人。
“好,很好!”薛财神终于露出了欣慰而自豪的笑容,他将手中的玉佩轻轻放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为父便为你铺路!薛家的未来投资,自今日起,便由你全权负责。嫁妆也好,家族的私库也罢,只要你需要,为父绝不吝啬,倾尽全力,助你一臂之力!”
他站起身,走到薛楚楚身旁,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但你要记住,商场如战场,刀刀见血。你既入了侯府,行事便要更加谨慎,不可授人以柄,更要保护好自己!”
薛楚楚眼中闪过一丝感动,她知道父亲这是在全力支持她,将薛家的未来押注在她身上。她郑重地向父亲行了一礼:“女儿谨记父亲教诲。薛家的未来,女儿绝不辜负,定会让它更上一层楼!”
走出书房,薛楚楚抬头望向窗外,夕阳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金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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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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