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灯影千里,火树银花。万点流焰蔽月,凋零如星雨。
此番美景,妙不可言,若是旁边没有一个自白日起便不断吹嘘的男人就好了。
听着他唾沫横飞地说着自家产业,云黛胭用罗帕掩着口鼻,桃花美目中不虞之色愈发浓烈。
云家主营丝织业,是江陵第一绸缎商,云黛胭是二房独女。
近几年家族生意不太好做,身为家主的伯父总撮合她和江陵商会会长的小公子林琅,想要两家结亲,以此为家族扩大商圈。
讲道理,云黛胭并不抵抗家族联姻,但她要嫁也是嫁给未来林家掌权人,而不是一个只会吃喝玩乐、拿父兄产业吹嘘的纨绔。
若非今早大伯娘虞氏相逼,她才不会浪费时间跟这蠢货闲逛。一夜上元灯会走下来,他竟一个灯谜没有猜出来。旁边六岁小儿熟练地将他没猜出来的灯谜解出已让她尴尬得站不住,却不料这厮还大言不惭地跟她说他能直接为她把花灯买下来。
如此丢人,见识浅薄到以为猜花灯的人就缺这几个铜板。
就这么硬着头皮丢着脸熬到灯会结束,云黛胭微微舒气,同他一道走回云府的路。
在走到一条狭窄街市口时,她突兀止步,同林琅道:“我们绕一条路走罢。”
“为何?此处离云府近。”
云黛胭迟疑一下,娇美容颜适时流露出一丝怯意:“这地方又荒又暗,我不敢走,还是换一条路……”
正常人瞧见这样的美人都会心生哀怜,事事顺她心来。
可林琅这厮不正常,大抵是想到什么护花话本,顿时生出万丈豪情,伸手去拉她:“无妨,有本公子在护着你,怕什么?”
云黛胭蹙眉扭身躲过他伸过来的爪子,话梢带了几分羞怯:“林公子……不想同我再多走一会儿吗?”
他吃极了她这一套,脸上因长久纵情酒色而松弛的面皮堆在一起,挤出一个笑来,同她调转步子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临走,云黛胭回头看了一眼。长街暗淡,尽头隐有火光。
如果按照原定路线走下去,她会碰见重生前那一世的夫君。
重生。
这个词咀嚼起来,云黛胭到现在都有些恍惚。
她分明记得睡前她还偎在凌王的怀里,醒后便回到了十六岁时的闺房,一切重回原点。
想起未来会发生的事,云黛胭难得产生了几分躁意。
那段人生可称得上是灰暗的一笔,至少对于养尊处优的富商之女来说是。
若按照前世发展,过几日,她会救下被人围殴的舒鹤栖,因为喜欢他的手艺,故而把他带回家让他给她做吃食。
云父听闻他一边卖烤红薯一边刻苦读书的事,对他多加留意,见他吃苦耐劳、满腹经纶,便做主为她和他订了婚。
云黛胭相信父亲的眼光,知他不会忍心要她过苦日子,便没有对此事说什么。
后来,父亲南下行商时意外亡故,大伯拿出父亲将染丝配方泄露的证据,联合族中长辈逼迫她嫁给林琅“为父赎罪”。
云黛胭性子烈,知晓父亲绝不会做这种事,故而宁死不低头,趁夜拿着父亲生前写的婚书去官府做了公证,让她和舒鹤栖的婚事板上钉钉。
大伯父恼羞成怒,把她赶出云府。
就这样,她跟着舒鹤栖回到他的泉南老家成婚,过了一年平凡日子。
再后来,舒鹤栖高中探花,她随他入京。在宫宴上被皇帝侄儿凌王看中、掳入王府,被逼迫与夫君绝婚。
说被逼迫倒也不尽然,她还是挺乐意的。毕竟再高的官看见天潢贵胄也得低头,更别说舒鹤栖那时才是个七品官。虽说他事业刚起步、前途无量,但她没那么多耐心等。
说她爱慕虚荣也好,说她贪恋权势也罢,谁不想过个好日子呢?
再说当年舒鹤栖念书时云家也帮过他,她自觉没什么对不住的。且上一世她都做好打算,要在凌王耳边吹枕边风,多扶持他一把。谁料舒鹤栖书读多了脑子木头一块,非要以死相拼,何苦来哉?
其实他们二人上一世的情分并不多。舒鹤栖忙于读书赚钱养家,与她甚少夫妻敦伦,最频也要十日一次,还是她主动相邀。虽则素日待她巨细靡遗,譬如夏夜一边读书一边为她打扇,冬晨将温好的衣裳拿给她穿……但这样的好至亲至疏,不似夫妻,倒似兄妹。
她以为他是不爱她的,待她如此,不过是履行对她父亲的诺言。可直至他被人活活打死在她眼前,她神情恍惚回房,重病一场,隐约想通其中真相。
他是读圣贤书的人,一生铭念克己复礼,所以情到深处,亦不敢表露太多。
她理解,但不接受。横想竖想,他们两个人都不太合适。重来一世也好,倒让她有机会改变一些什么。
首先便是不要再和舒鹤栖有任何瓜葛。虽然上一世父亲为他寻了名师,但后来一年他也因为照料她耗费不少读书的精力。两相抵消,以他的才情和坚韧心性高中探花不成问题。
其次便是要早些和大伯分家,提防大伯陷害……以及,不要让父亲走岭南的那支商队,免得落得客死异乡的结局。等分家之后变卖产业去雍京发展,她多去凌王喜爱打发时间的地方晃悠,迟早会重新遇见凌王。
如此,每人都会有一个光亮的人生。
只是可惜,日后再也尝不到舒鹤栖的手艺了。要知道能让其他摊贩集结起来揍他的厨艺,必然是有点东西的。
想到这里,云黛胭口中似乎能感知到他烤的红薯甜味。
当年上元,云黛胭同林琅走上那条路,因对林琅絮叨烦不胜烦,故而随手买了两个烤红薯,分出一只堵上林琅的嘴。谁料这一吃惊为天人,后来每日她下女学回家的路上,都会买上他烤制的烤红薯解馋。
再好吃的东西也会吃腻,她又迷上另一个摊子的糍粑,结果没两日舒鹤栖也卖起糍粑,味道甚好,把她勾了回去。
再之后,他又卖起她的新欢肉馒头,成功抓住了她的胃,让她在发现他被人打时顺势将他带回府中。
买吃食时烟雾相隔瞧不见他容貌,反倒是他被打时看了个真切,凤眼剑眉、俊美无俦。厨艺好又长得俊,这是云黛胭对婚事默许的一大原因,才情心性甚至都得靠后站。
若在遇见凌王前没有经历那清苦的一年,说不定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
命数,只怪命数。
远远地瞧见云府大门,云黛胭快走两步同林琅拉开距离,向后挥手道:“林公子,就送到这里罢,时候不早,林府的马车就在街口候着,快些归家罢。”
她客客气气地说完,干脆利落扭头归家,步子轻盈地迈过门槛,听着大门缓缓闭合,心顿时安定,往自己院里走去。
冤家路窄,拐过一道弯,迎面碰上大伯娘虞氏。
虞氏闺名虞望春,是南连棉商家的女儿,嫁进云家后成为大伯最强的副手,夫妻两人将云家的生意扩大不少。
然则太精明也令人苦恼,把算计打到自家人头上。这几年大房夫妇拿走不少云黛胭父亲手中的商线,说是借去相辅经营,每年会分给父亲分红,但云黛胭一看那账就知道他们吞了不少。
云父重情,不跟自家人明算账,云黛胭便也不好说什么,只挑了一些最重要的商产要父亲给她留作嫁妆,余下的便也不管了。
却不曾料到,二房的步步退让,倒纵了大房得寸进尺。
一想到上一世他们赶尽杀绝的丑恶嘴脸,云黛胭顿时心冷了半截,行礼道:“大伯娘。”
“阿胭啊,今日同林公子相处如何?”虞氏满脸堆笑,但那笑意不达眼底,是一种很虚伪的商人笑容,可这样的笑现在却是对着自家人。
云黛胭拢了拢袖,隔绝凉飕飕往衣裳里钻的冷风,声音软糯,口吻极淡:“白日同林公子去香淓楼一同品了新茶饮,夜里赏灯,尽兴而归。”
“那便好,”虞氏笑着,又问,“林公子那儿怎么说?”
“没说什么,倒是分开前提了一嘴侄女衣裳头面太素。”
虞氏眼珠上移,定在云黛胭佩戴的簪钗上好一会儿,心底犯嘀咕,却还牵起热切的笑:“是,是,你这年岁的女孩儿自当多佩些首饰。可巧,今年给你姊姊置办了不少头面,她性喜素淡,用不了那么多。明儿带过来给你先挑挑。”
云黛胭听了心下讽笑。她这大伯娘一贯如此,说话便说话,爱往自家脸上贴金。方才又是说她那名满江陵的女儿喜淡,暗夸清水出芙蓉;又把姿态摆低,说给自家女儿买的首饰让她先选,好似待她比亲女儿还亲。
且看看罢,明儿送来的指定是手下铺子过年送来的礼,云菁姝看不上的那种。
她爹就是被这种粉饰得金碧辉煌的鬼话给哄傻的。
云黛胭心中不屑,面上却还过得去,毕竟要暗中拔除大伯暗中给父亲设的绊子,决不能打草惊蛇。
今日顺手坑大房一点首饰,值不了多少钱,但可以给她的肉团儿加好几根大骨棒。
肉团是她去年冬天在街上捡的黄白花小狗,一年精心喂养,使得原先可怜兮兮的小脏家伙,现今如同一个移动的棉花团,又软又乖怜。
云黛胭回房抱起冲她摇尾巴的肉团,随意踢了鞋子,拆解簪环,翻躺在榻上,晃着腿想事情。
躺了一会儿,怀中肉团突然躁动,头望向房门口,“嗷嗷”叫起来。
不一会儿,房门被轻轻叩响。
云黛胭放下肉团,下去开了门,映入眼帘的是云父慈爱的笑颜。
她瞧着,蓦然红了眼眶,一头扎进云父怀中,紧紧地抱住他。
云颂被她突然的飞扑弄得一愣,只当是小女儿撒娇,伸手摸摸她的后脑,笑道:“乖囡,瞧瞧,为父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云黛胭这才嗅到一股不妙的味道。
它是香甜的,闻来让人口齿生津,不妙在,这味道熟悉得让她心底发毛。
一只焦香流油的烤红薯被云颂用油纸托着递到她眼前。
云黛胭后退一步,肉团被香得蹦跳着跑了出来,险些绊她一跤。
她勉强站稳,咽下本能分泌的唾沫,艰涩问道:“爹……你这是在哪买的?”
“哦,归来途中在杏花街买的,香味太勾人了,我便叫停马车买了一只,吃起来口齿生香,知你爱这口,特意返程又给你买了一个。”
云黛胭正想硬着头皮说她不喜欢,又听云父开了口。
“对了,那卖烤红薯的是个年轻的后生,听他说在这一边卖烤红薯一边读书,手都冻开裂了。我寻思咱家后厨不是刚辞了一个?便把他带进府来试试,若合你口味,就把他留下,给他一个遮风挡雪的地方,也算功德一件。”
采访黛黛:我能问一下你怎么评价你的父亲吗?
黛黛(竖起大拇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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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青玉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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