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天幕落了一场薄雪。
云黛胭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眠。她一合目,舒鹤栖满身是血匍匐在地的画面就会浮现在眼前。
她挣扎着起身,呆坐一会儿,穿鞋下地。
肉团卧在一旁用软绒铺成的小窝里,发出轻而浅的鼾声,听到云黛胭下地,小小的鼾声断了一截,它支棱起小脑袋看她,最后又熬不住困意一头栽倒熟睡。
云黛胭就着透过窗子的月光摸来一顶绒氅披上,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月光沁凉,夜雪如雾。
她鬼使神差停在记忆中上一世为他安排的居所前,瞧着跳跃灯火勾勒的人影,心下苦笑。
不知是父女默契,还是命运定数,这一世父亲同样把他安排到了这里。
时至深夜,他还在埋首苦读,似乎听到了外面隐秘的踩雪声,动作顿住。
云黛胭心尖一跳,连忙移步欲走,却不慎撞到一旁白梅树上,层层白雪与馨香梅花扑棱棱抖落一身。
她又急又懊恼地低头拍雪,紧紧密合的窗就这样打开。
细雪簌簌,梅影重重。
窗扇带起的风拥着自然飘落的雪往她身上扑,几片碎雪颇巧挂上了她的眼睫,糊得她眼前一片白茫茫。
她低头拨掉,再抬首时,被突然撞进眼帘的美色攫取住所有呼吸。
即便她曾与这张脸的主人朝夕相处几百日,但仍不可避免为其惊艳,就像上一世初遇那般。
舒鹤栖生得一张祸水面容。睫羽纤长,丹凤眼尾被冻得微微泛红,为那本就勾人的眼型多添几分艳丽,偏眸子浓黑深邃、清冷如雪水。鼻梁英挺,唇角不笑时也微微上扬,是副温煦的笑相。五官所在,无一处不好,嵌在棱角分明的脸上,更是恰如其分。
上一世云黛胭虽频频光顾他的摊子,但因来时天色暗、他摊子上雾气蒸腾,以及她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吃食上,故而不曾注意过他的模样。还是那日他被人围殴,她出言喝止,瞥见抬头看向她的他,才注意到那张脸上的美色无边。
那人见她发愣,微微倾身,单薄的雪白寝衣下露出清消的锁骨,云黛胭顺势目光下滑,回过神来又颇正直地目视前方。
“你是谁?没在云府瞧见过你。”她佯装不识,娇生生问道。
舒鹤栖从善如流作揖应答:“回姑娘的话,晚生舒鹤栖,先前在杏花街摆摊卖红薯,今日被云二老爷领进府来做帮厨。”
云黛胭按捺住躁动的心,面露不屑,违心道:“父亲倒是好心泛滥,街边小摊贩能做什么好吃食?净把闲汉往家里领。”
舒鹤栖闻言一怔,眸子微微下垂,扶在桌上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抠弄桌面。清逸的少年听到这种话,难免无措。
云黛胭不觉此话有错,甚至心底还策划着变本加厉的法子,多找他的茬,把他给赶出去。
与舒鹤栖虽相处不过两年,但她早摸清他性子执拗,脑袋一根筋,认定什么便不转圜。若让他承了云家的恩,日后必甩不掉。
既做了决定今世互不打扰,便要断绝一切命线缠绕的可能。
她背脊打直,娇声哼罢远去。
似乎是看他一眼了了心事,云黛胭回房倒头便睡着,只是梦中景象却是旧日故梦围困。
她羞人地梦到前世与他屈指可数的几次情事。
素日看来清瘦的身姿内里藏着不小的物什,闯入小径让她消受不起,好在他动作温柔、缓慢来访,让她得以一点点适应。但慢有慢的坏处,那就是会将一枕风流延得极长,送她连去数次不见释放,直至她浑身软如春水、只余呼吸的力气,才结束当夜敦伦。
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那夜之后两三天,云黛胭想都不敢想,两三天之后,慢慢就想得厉害。但他平时太忙,甚少提及此事,待云黛胭忍不住主动寻欢的时候,已是最少十日之后了。
她也说不上同他一起到底算不算满足,这是一个无法从旁观角度回答的问题,处于非经历阶段的云黛胭也答不上来。
晨起吐了一包水,反应过来的云黛胭又羞又气地扯下亵裤丢到一旁,暗啐自己的没出息。
但最大的问题好像不是她做春梦有反应,而是重生归来的她早已经历过人事,甚至二嫁之身,履历丰富,同从前大不一样了。
现在,大不一样的云黛胭要干一件大事。
她原想着直接挑舒鹤栖做的吃食的毛病,然后把他给赶出去。但这种行径太莫名其妙,必会让父亲看出不对劲来。父亲虽宠爱她,但在某些事上绝不让步,譬如亲近大房,譬如行善积德。如今天寒地冻,若把舒鹤栖真的赶出去,他要遭不少罪。
于是,她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大房平日虽扮得与二房和乐融融,但事事总与二房作比较,暗中争抢。上到经营新点子,下到族中长辈送来的鲜果。而在不知不觉中,云府里的奴仆也分成了两个阵营,包括膳房。
膳房有两个大厨,负责大房饮食的大厨姓高,负责二房的姓宋。送进来的帮厨也由他们挑选,间接分属两房。
昨日父亲将舒鹤栖领进来,他就是二房的厨子。舒鹤栖的手艺没得说,可与京中万香居的厨子平起平坐。她都不必夸大说辞,只需在虞氏面前多夸夸近来二房的膳食,大房就会自动把人要过去。
无须担心宋大厨不放人,二房奴仆随了他爹的性子,奉行家和万事兴,不争不抢,大房要便送去,绝不迟疑。
想到好法子的云黛胭换好衣裳,梳洗整洁,提着裙摆去云颂那里一同用膳。
此时桌上早膳皆已上全,热雾弥漫,香气扑鼻。
与舒鹤栖朝夕相处那么久,她一眼便能认出哪道吃食出自他之手,桂花糖馒头上的褶子走向简直与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她慢吞吞坐下,目光时不时往那糖馒头上瞟去。
云颂没注意她的目光,在她来后便开动,吃到糖馒头的时候眸子一亮,连声道:“阿胭,尝尝,今日这糖馒头做的可真不错。”
云黛胭心不在焉应了一声,筷箸戳戳碟子,盯着糖馒头发呆。
云颂动手给她夹了一只放在她的盘子上,问道:“怎么了?没胃口?这脸色也不对,昨夜没睡好?”
想起昨夜所见所梦,云黛胭低头掩住自己烧红的脸,含糊道:“没有啊,就是起太早了不太饿。”
“那一会儿把这糖馒头带上,去女学饿了就吃。”
此一言正中云黛胭下怀。她陪云颂用完早膳后,也到了上女学的时间,便叫人拿了个小布袋装了几个糖馒头。
云颂瞧见她甩开袖子往里头装了三个糖馒头,狐疑道:“乖囡,你可别撑坏了。”
“吃不完再拿回来嘛!”她笑笑,将袋子捏在手里,欲往外走。
“哎,放你袖袋里,外头那么冷,就这么拎着会凉的!”
云黛胭的母亲生她时离世,云颂教养女儿不肯假手于人,又当爹又当娘把她拉扯大。听着云颂熟悉的叮嘱在耳畔响起,云黛胭红着眼转过身,抱住起身送她的云颂,喃喃道:“爹,今晚我想吃你做的酥油饼。”
云家父女口味一致,嘴刁且馋。在没遇见当意的厨子时,云颂便会自己琢磨做东西,其中最好吃的便是酥油饼。后来有了云黛胭,她小时哭闹挑食,也只有酥油饼能哄好她。
长大回头看,那并不是什么奇绝的味道,比不得舒鹤栖随手做的一只饼。但在上一世,在与舒鹤栖相依为命的那段时间,她总忍不住怀念早就遗忘在童年里的味道。
“怎么突然想起酥油饼了?是家里厨子做的东西吃腻了?”
云黛胭连忙摇头:“就是想吃了,好久没吃。”
可千万别让她爹觉得是厨子的问题,不然他必然不肯放走舒鹤栖。
她眨回眼底的泪意,后退一步,同云颂摆摆手,说道:“爹,我去学堂了。你也少操劳点,大多事务交给江叔就是。”
“还没到退下来的时候,得给你攒嫁妆呢!”
……
云府的马车早在门口等。
云府的两位姑娘都要上女学,故而清晨便同乘一辆马车。
云黛胭远远瞥见马车的时候,马车外只有一名马夫,她慢下急匆匆的步子,在临近马车时,还有意磨蹭了会儿。
她竖着耳朵听,有女人低声叮嘱的声音由远及近。
云黛胭转过身,同迎面而来的人亲亲热热道:“大伯娘、长姊晨安。”
虞氏瞧见她,把放在云菁姝手里的东西顺势往她袖中推。云菁姝牵起温雅笑意,徐徐道:“二妹晨安,今日到这么早?”
“今早起来昏了头,当要迟到,急吼吼赶来。瞧见一向早到的大姊还没来,才知道自己看错时辰。这不,早膳都没吃,临走揣了几个糖馒头。”云黛胭说着,顺势从袋子里拿出一只糖馒头咬了一口,秀目立刻圆睁,用出十二分的演技来,嘀咕道,“好吃,膳房是又聘了个厨子么?”
她说着,热切掏出剩下的两个往大房母女眼前递。方才虞氏偷偷往云菁姝袖里塞的手还没拿出来,见她伸手,像被烫到一般缩回。
云菁姝愣了一下,大大方方接过道谢,而后匀了一个给虞氏。
云黛胭同云菁姝上马车时回头看了一眼,恰见虞氏咬了一口糖馒头。
她心下安定,进入马车坐好假寐,毕竟昨夜睡得不多,着实疲累。
晚上下学回家,饭桌上放了一碟酥油饼。
云黛胭兴冲冲进门,随意净了手,捏起一块大快朵颐,目光还在桌面上逡巡。
瞧了一圈,没瞧见像是出自舒鹤栖之手的吃食。虞氏动作可真快。
云黛胭把书袋扔到一边,转着眼珠想。
然而吃饱饭消食,她还是鬼使神差走到了膳房所在。
嗯,她只是想确认一下罢了。
大老远就听见膳房在吵什么,不像争执,像单方面叱骂。
她有些好奇,快走几步,趴到膳房院门偷瞧。
不是叱骂那么简单。
以负责大房吃食的高大厨为首,一群厨子正在围打着什么人,画面熟悉得云黛胭眼皮直跳。
喋喋不休的谩骂渐渐变得字字清晰。
“你这竖子,才进来做了一顿饭,便害我们兄弟几个扣了工钱,亏你还是大夫人指名儿要的人,诚心害我们不成?”
“就是!今晨那糖馒头分明做的不错,怎今晚的肉馄饨就把大夫人吃吐了?我们膳房里的人从不曾受过这等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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