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鹤栖奉药的手僵在半空,维持着弯腰姿势,好似尚未反应过来。
那一双总是温和垂着的双眼愕然抬起,静静地望着她,眼底清澈,眸光晶莹,看不清是倒映的月华,还是隐忍的泪。
他没有愤怒,眼底情绪是猝不及防的受伤,这样的眼神,她在好心喂街边小动物却被挠伤的父亲眼中见过。只是舒鹤栖的伤痛,却不那么鲜活,隔着一层身份天堑。
他自知自己卑微不堪,金尊玉贵的姑娘瞧不上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他连受伤的资格都没有。
舒鹤栖很快将这抹伤痛收敛起来,慢慢放下手臂,躬身一拜,声音干涩:“脏了姑娘的地方,晚生这就收拾干净。”
说罢,他视线低垂,缓慢蹲下身,先细细捡了碎裂的瓷片收进随身小荷包里,而后用指尖徒然地去捻那些珍贵的药粉,将它们收进掌心。
月影投在他身上,在地面勾勒出一道孤单委屈的影子。
云黛胭苦涩地想。
她这样做可能会遭报应的。
现世报这就来了。
白日委屈弱小的身影入梦变成无法挣脱的桎梏,她梦见他掐着她的足踝,动作轻柔却不容反抗地在她的小腿缠上一道冰凉锁链,声音仿若鬼魅:“这样,你就不会想着推开我、离开我了,对不对?”
比锁链更冷的,是他在她小腿肚上逡巡游弋的指腹,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不……”梦里的她真的怕极,后腿用力往他手臂上蹬,借力向后逃去,而这一切不过困兽犹斗,掌握小兽生死的帝王慢条斯理扯着锁链一端将她拉回,被面上留出十道被抓挠的痕迹。
“为什么说不呢?”舒鹤栖伏在她的身后,对她颈子吐息。手上更不老实,勾住她的寝衣衣带,略一用力,扯坏她最后的屏障。
动作霸道,语气却如情人私语。
“黛黛,是我对你不好吗?我哪里做的不好,你同我讲,我马上改过来。”
云黛胭说不了,更不敢说,拢着大敞的衣衫瘫坐在床榻上,惊疑不定地看他,陌生而恐惧的眼神再度刺痛梦里的舒鹤栖。
“还是说,不管我做什么,于你而言,我都是一件无关紧要、随手可抛的玩意儿?”阴凉声音轻颤而委屈,连带着抓住她小腿的手都在抖。
“黛黛……你不能这样。”
云黛胭来了气,扭身甩开他的手:“我为何不能这样?我们在一起分明就是一个错误!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阳关道不好吗?上天给我们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下呢?”
此话犹如惊雷,劈的舒鹤栖浑身僵直,云黛胭得了空歇,立马四肢并用往床边上爬,怎料刚爬两步,那人便欺身而上,扯下她无衣带栓系的寝衣,将月光似的肌肤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
那是这世间另一道月色缱绻的好风景。
“你干什么!”震惊过度,她竟一时呆在原地。
直至温热的手臂锁住她的身体。
“剥干净,好看清我的黛黛,是用怎样冷的心,将我推远,要同我划清界限。”
云黛胭挣扎醒来,室中寂静,唯余她惊魂未定的喘息和小狗绵长的呼吸声。
她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小腿,空空如也,低头看自己衣着,也穿的好好的,恍惚的心绪这才安定下来。
刁蛮的事平素做了不少,但她头一次心虚成这样,竟将谦谦君子加工成讨命阎王,做了这样一个怪梦。
噩梦过后,再入睡难免心悸。她这一晚都没睡好,清晨去吃早膳,竟比睡少早归的云颂脸色还要难看。
“阿胭,怎么回事?脸色这般差,昨夜未曾睡好?”他放下筷箸,关切询问。
云黛胭含糊作答:“啊……晚上吹了风,是有些没睡好。”
云颂听闻此言,叫来管事,微微倾身道:“阿卓,让鹤栖做碗安神汤来。”
他说着,转头面向云黛胭:“今儿学堂便不去上了,你喝完安神汤回去睡一觉。”
话一顿,不自觉称赞道:“鹤栖那孩子可真有心,昨夜听我在染坊焦头烂额,便做了一碗安神汤托管事送到染坊。嘿,你别说,那安神汤确有效用。你爹我忙得头疼,饮罢那碗汤,睡得格外舒坦,起早也不困倦,神清气爽。”
云黛胭一哽。
这人昨夜又是做安神汤给他爹,又是拿伤药给她,精力全放他们父女身上,书不读了?
……若是这样下去的话,即便她这里不买账,父亲对他的喜欢还是会与日俱增,最终还是会生出给他们两个订婚的念头。
虽说若是她不愿意父亲也不会坚持,但即便婚约不成,依照舒鹤栖现今这无微不至的法子,她那性情中人老父亲也必重用他,而这样的后果就是他又对云家死心塌地,成为甩也甩不掉的糖包袱。
或许她待他那样差劲,常理来说他不会像上一世一样暗生情愫,可万一他不按常理出牌呢?
上一世血淋淋的结局尤在眼前,她承受不了这个“万一”的后果。
再者说……
云黛胭小心翼翼看了一眼云颂。
她还是很在意昨日在百绣坊碰见舒鹤栖的事。诚然他应答的理由滴水不漏,但她总放心不下。
想到这,云黛胭一晚上没睡好的脑袋又隐隐作痛起来。
多思多虑,重来一世,倒不知是生机还是劫难了。
“爹……”云黛胭鼓起勇气,出言探问道,“近来您在染坊废寝忘食,不累吗?”
“累啊,但是云家的货多受人欢迎,上一批出的雨过天青快赶上绯月红那时的热闹了。当然得趁热打铁,让客人把注意全锁在云家。”
“您手中的染坊接连做出这般多供不应求的色款,想来之后会有好些布商过来劝你同他们一起做,必要你的货物利市三倍……”
云颂正色道:“我是云家人,琢磨染料自是为了让云家更好,怎会分家同旁人做?”
云黛胭立马接话:“我自然知晓父亲心思,但是……那么些人找上门,大伯父必然知晓,即便父亲岿然不动,但大伯父必然心底犯嘀咕呀!”
“傻囡囡,那是人之常情,这也难免。”云颂慈爱笑道,“但是日久见人心,你大伯父见我不应,便就打消顾虑了。”
他总相信一些真心换真心的虚言,可这世间哪有永恒的真心?
云黛胭垂睫,食指绕来绕去,几经纠结,还是开口:“可若族中长老见您对云家的功劳远胜大伯父,暗中思虑要你接掌云家,大伯父因此对您心生怨怼,那该如何?”
这样一点点试探云颂挚爱兄长的话语已然让他有些许不虞,但因说这话的是他疼爱的女儿,他便只好压下情绪,耐着性子给她解释道:“那我就和他坐下来好好说,我对经商一事一窍不通,云家到底还是需要有能力的人来持掌。那些迎来送往、算计盘剥的生意经,我打小看着头疼,你大伯父心里清楚。”
他看云黛胭欲言,接着道:“阿胭,人心藏在身子里,旁人都瞧不见,所以说话做事,一定要把心里的诚恳剖出来给人瞧。将真心掏出来给人看,日月可鉴,旁人又怎会忍心欺你、负你?可莫要将人都想得那般复杂,尤其是自家人。”
云黛胭看着父亲毫无阴翳的双目,所有的话都噎了回去。
他一贯如此的,心比过他手的布匹还要柔软,她的满腔忧虑撞过去,永远会被轻飘飘地弹回来。
无力,悲哀。
天真的父亲看不透大伯那样的人,一如看不透他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将真心掏出来,旁人便不会辜负?
那上一世的舒鹤栖就不会被打死在辽大的王府前了。
“那父亲,”云黛胭藏起眼中流露的怜悯沉重,换上少女特有的鲜活,娇糯糯地凑过来,“您能让我去染坊学学染丝染布吗?”
“不是嫌脏不愿碰?”云颂亲昵刮了一下她的鼻头,“莫不是不肯上学堂,拿这个来当借口呢?”
云黛胭耸耸鼻尖。
她当然不愿意学染丝和染布,她是想学商场上的事。
云颂有一个副手,叫江岩。云颂手中除了云家的大染坊外,还有几个丝线铺子。最赚钱的几个被大房花言巧语骗走,剩下的几个就是江岩在帮着管,只一年,剩余铺子收益更甚以往。
她小时候跟着江岩学了一段时间的算术,情谊匪浅。这一次,除了要跟江岩学经商,她还要想法子拉江岩一起探查大伯父暗中埋的陷阱。
“学堂上午传授算账管家女红烹调,前两者我可以跟江叔学,后两者……”她露出羞赧的笑,“父亲晓得,我横竖都是学不会的。不如让我每日上午去染坊,下午再去学堂?”
“你呀!以丝线起家的云家,传出去说家里姑娘连绣帕子都不会,笑掉人大牙喽!”
听云颂这样的语气,那便是答应了,云黛胭抱住云颂的胳膊摇了摇,撒娇道:“但是我会编长命缕呀!等到端午,我给爹爹编几百条,从臂弯挂到手腕,两条胳膊系得满满当当!”
“那为父就走上街,摇着胳膊给人瞧:‘这是我家乖囡编的长命缕,要是不要?十八文一条,五十文三条,多买多优惠!’”
云黛胭作势嫌卖的便宜,扭过身子不理他,引他来哄。
父女俩笑闹一会儿,管家进来,呈上了一碗汤。
云颂看见安神汤,语气慈爱:“今晨我归府,特意问鹤栖安神汤来历,他说是家传方子,我便不好细问。阿胭,快尝尝,这等滋味,你可同我一样从未试过。”
云黛胭怎会没有试过呢?上一世她精力不佳的时候,全依靠这睡个好觉。只是眼前这一碗,却让她生出许多迟疑来。
她昨日才折辱过他,今日怎敢吃他的东西。
云黛胭一贯如此,即便是在她心底盖了章的好人,她也仍会怀疑对方是否居心叵测。
她不是不相信他的人品,她只是不相信人性。
云黛胭抿抿唇,抬睫看向管家:“卓叔,您让他做汤时,有说是给我的吗?”
管家摇头,恭敬道:“不曾,老奴才迈进膳房门,刚说要一碗安神汤,他便放下筷箸起身忙活,老奴便没再多说。”
云黛胭安下心来,举起碗小口小口啜饮。
一旁云颂感慨道:“是我疏忽了,那孩子忙完正吃早膳呢。一会儿给他点钱……不,给他一些纸墨。”
云黛胭喝了汤,又与云颂说了好一会儿话。安神汤渐渐发挥效用,连日来的焦灼和紧绷的神经都被抚平,沉静的倦意缓缓袭来。
云颂见她眼皮发沉,放软声音:“喝完了就回房睡吧。我叫人去知会学堂一声,明日起,你上午便不必去学堂了。”
云黛胭支棱起来,兴奋应声,行礼告退。然而一出门,却在门边发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舒鹤栖静静地站在门边,像无声无息的鬼……生得好看,那便是艳鬼。
云黛胭被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你在这做什么?”
瞧清他手里托盘上的精致小点,方才问的就很多余。
舒鹤栖脸上带着歉然,解释道:“惊扰二姑娘,晚生方才做了几个餐后小点,想过来呈给二老爷……和二姑娘品尝。”
云黛胭摆摆手,兴致缺缺:“送进去罢。”
舒鹤栖弯腰应是,在她与他错身而过时突然转身,叫住她:“二姑娘。”
云黛胭回头:“什么事?”
“并无其他要事,晚生只是想问,方才的安神汤,二姑娘喝着可还行?这是我家中老人所传,做来生涩,怕火候掌握得不好。”
云黛胭立在这如芒刺在背,只想快点离开,便随口敷衍道:“还行。”
她说罢,不欲多言,侧身从他身旁走过。
晨风穿廊,凉意阵阵。
云黛胭走了几步,脑子里还在想跟江岩学习的事,脚步却突然猛地顿住了。
他方才说什么?
——“姑娘喝着可还行?”
管家方才口齿清晰地说他并没有告知舒鹤栖这碗汤是做给她的,他又是从何知晓、或是凭何笃定,这碗汤会进云黛胭的口中?
云黛胭猛地回头看去。
长廊尽头,舒鹤栖还站在原地,没有进门送点心,目光追寻着她的身影。
见她回头,他微微愣怔,旋即躬身行礼。
姿态依旧谦卑温顺。
他方才在门后躲了不短的时间!
从什么时候?从她放下碗,还是她刚喝汤,还是如鬼魅地跟随送汤的管家、从最开始就在门后?
云黛胭心脏怦怦直跳,似乎透过恭谦身影,又看到了昨日梦中似鬼魅阴冷的人。
不过……即便他一直站在门后,好像也没有什么过错。毕竟主人家谈事,奴仆自觉侍立在边上是很常见的事。
云黛胭转过身子,猛拍额头。
她真是被昨夜的梦吓傻了,草木皆兵,疑神疑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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