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黛胭欲迈出的步子生生止住。
舒鹤栖为什么会到百绣坊?
他哪来的钱买,又是买给谁?
想不到理由,云黛胭眼皮一跳,一脸不妙地抓着门边探头看舒鹤栖。
他不会是百绣坊派进云家的细作吧?难道百绣坊不满足于仿品塞上紫的热卖,誓要拿到最后一道秘方做出完美的绯月红?
也不对啊!染坊又不在云家,舒鹤栖若要盗秘方,怎么说也该去染坊当厨子才是。
况且……
云黛胭敛睫,盯着脚尖。
以她上一世对舒鹤栖的理解,他是个极正直极真诚的人,不会说谎,更不会带有这种不符君子之风的目的来。
可任是她再相信舒鹤栖的人品,他莫名出现在百绣坊也是事实。
云黛胭深吸一口气,背靠墙,抬头看着云天,而后长舒气。
舒鹤栖从百绣坊出来后便往回走,云黛胭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箭步跟上,腿上的疼痛全皆忘去九霄云外。
最后,她在他进入小巷时开口道:“舒鹤栖。”
舒鹤栖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后背一颤,回望她时,眸底闪过一丝错愕:“二姑娘,你怎会出现在此?”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云黛胭逼近他,娇小的身体毫无畏惧地迎向眼前高挑的少年。
“你应当知晓百绣坊为云家劲敌,却为何到他们铺子里去?别同我说你只是买衣料,钱哪来,买给谁,你根本说不清楚!”云黛胭死死地盯着他低垂的凤眼,那眸中一如往常,蓄着一汪名为温柔的水,看得她心底略有动摇,却还是定定心神,道,“我要你一句实话。”
她所能想到的就是——他的确为百绣坊派来的细作,但后来为云家父女所感化,心甘情愿护着被赶出家门的孤女。
若如此,为何不早点把他拉回云家阵营,以免云家遭蒙损失呢?
舒鹤栖仿若抽条翠竹似的身姿略微挺直,极黑极亮的眼睛,带着不掺杂任何杂质的专注,静静地看着她。而后,缓缓叹了一口气,徐徐开口:“忙完膳房的事,晚生想出去打点杂工。东坊魏家出钱托晚生跑腿来此处买一匹塞上紫……”
云颂是以管吃管住打散工的条件将他带回府的,所以他在外做兼工完全合乎规矩,云黛胭不可置喙。
她并未尽信,但舒鹤栖咬死不承认,她不好刨根问底,只冷哼一声:“那是嫌云家给你钱少了。”
舒鹤栖被她这纯找茬的行径弄得有些局促,再开口时,清润嗓音些许沙哑:“晚生绝无此意。”
“你一个读书人,在云家吃饱饭,等到赶考的时候走不就好了?何必空闲时间不去看书还来做杂工?不是嫌弃云家给钱给的少是什么?”云黛胭叉腰蛮横地上前一步,“你给本姑娘在府里好生待着,少跑外面丢人现眼。若叫旁人看见你从云家出来,竟跑百绣坊买衣料,你让旁人怎么说云家?”
舒鹤栖垂下眼睫,鸦羽在下眼睑上投出细密阴影,他拱手应是:“二姑娘说得对,是晚生欠考量,不会再有下次。”
再抬手时,云黛胭已经背对着他,往巷外走去。
他看着她略跛的腿,俊眉微蹙,还是启唇道:“二姑娘,你的腿……”
“少管我的事。”云黛胭头也没回,咬牙忍着腿上的疼意。
原走习惯了,被他这么一说,又疼起来。
“今日二姑娘在学堂,可是因伤了脚,是以准备返回云府?”舒鹤栖紧跟两步,“晚生带二姑娘回去罢。”
“不是。”云黛胭靠墙歇了会儿,面色坦然,“在学堂待的无聊,所以逃学出来玩,不小心摔着脚……一会儿我得回去。”
她不是多注重自己名声的一个人,女学课业,她大多数课都吊车尾,诗书文史一概不通,香道乐理无一弄懂,女红烹调更是两眼一黑。算账管家她倒熟悉,不过考试时随意作答,是以成绩也就马马虎虎。
云父对她成绩没什么意见,只对她有一个要求,不管学得如何,这女学还是要待下去的。
他大抵想着女学里都是与她同龄的小姊妹,人这一生总要活在群体中才好。却不知任何人群聚集的地方都会形成一个小社会,阶级清晰,尊卑分明。
所以云黛胭虽然在学堂学不上什么,也没有朋友,但为了纯真的老父亲,还得硬着头皮上。
“二姑娘,此处有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可以通往女学。”舒鹤栖突然开口道。
“更近?”云黛胭拧眉回头。
舒鹤栖缓缓摇头。
云黛胭没好气开口:“那你还说什么?”
“若二姑娘不良于行,不妨由晚生将二姑娘背回学堂,免受腿伤之痛。走小路,不会被人看见,不会影响二姑娘的名声。”
云黛胭一怔,腿上疼意源源不断,随身带的钱买完塞上紫便没了,不够找车的。她是享乐主义,眼下断没有硬吃苦的道理,故而看着他,幽幽道:“我可不给你另外赏钱。”
“无妨的。”少年温言应声。
“若这件事让我爹知道,你就死定了。”
……
这不是云黛胭第一次趴在舒鹤栖的后背上。
上一世两人相依为命的时候,为求租金便宜,住在北郊偏一点的房子里。那儿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以防云黛胭一个人在家害怕,他便带着云黛胭一起上值,每日给她一点茶水钱,让她揣个话本到一旁茶楼等他一起回家。
后来,好心的掌柜答应他傍晚可以留在铺子里用铺里油灯看书。他便会在下值后将云黛胭接进铺子,等看罢书入了夜,再背起一旁伏案熟睡的云黛胭踏上回家的路。
路上颠簸,即便他竭力放轻脚步,却还是不免将她弄醒。但在他背上醒来的她也只是蹭蹭他的颈子,而后嗅着熟悉的味道安心睡着。
当真是在记忆中不断发热的美梦,但这一世,还是不要重蹈覆辙为好。
舒鹤栖稳稳当当停在书院后墙边,侧首温声同闭眼小憩的云黛胭道:“二姑娘,到了。”
发觉后头的云黛胭有了动静,他慢慢半蹲,将云黛胭放下。
两人相贴之处被体温弄得发热,云黛胭下来时恰巧刮来一阵风,风吹温热之处蓦然让她一阵发寒。
她抱臂瑟缩两下,舒鹤栖见状本能将手搭在外袍上,动作一顿,生生止住,深邃凤眸中光彩一闪即逝。
静湖上一闪而过的,是极力克制后深不见底的眷恋。
云黛胭没注意他的神态,低头搬来两个石块垫脚,攀坐到墙头时晃了晃小腿,对舒鹤栖呶嘴道:“帮我把那两块石头放回原位,今日之事,绝不可告知于我爹!”
舒鹤栖低眉顺眼依言照做,再仰首时,墙头空落落的,唯余墙上堆叠、随她动作而扑簌簌下落的碎雪。
墙那头云黛胭顺着树滑下去,见四周无人,心下稍安,一瘸一拐往精舍走去。临近门口,看有人影在那里徘徊,她眯眼一瞧,见是云菁姝。
云黛胭调整了一下姿容,上前道:“长姊,你怎么在这?”
云菁姝闻言转头,看见是她,笑眯眯迎上前:“听说你身子不舒服,我特意拿一点枣花酥来给你……你这是从哪回来呢?你这腿又是怎么回事?”
“去净室了。方才不小心滑了一跤,把腿摔了。”云黛胭目光诚恳,“长姊一会儿也要小心点。”
“好,”云菁姝启唇微笑,露出两颗小小的、洁白兔牙,笑意柔亮,仿若暖阳,“这些枣花酥你记得吃,补补气血。”
无怪云菁姝人缘那么好。
云黛胭接过枣花酥,心下感慨。
她若不是二房的人,也会很喜欢云菁姝的。
剩下的半天时光是在精舍里一边吃枣花酥一边看话本消磨过去的。
待下学时间到,学堂里的小婢女来请她,扶她到云府的马车前。
云菁姝已然到此,接手搀扶云黛胭,扶她时柔柔道:“也不知道摔了个什么样,是我迟钝,就该在看见你伤了腿时便去叫大夫来看看。”
“没事,就小小地摔了一下,不妨碍走路。”云黛胭淡淡道。
云菁姝不放心,眉宇清愁:“再过半个月城南的杏花就要开,你这腿没好,二叔父定然不允你出去。”
不去正好,去了也是坐在角落里一个人摆弄花玩。云黛胭交际圈小,对这种社交活动没什么执念。
记得上一世,城南杏花初开的赏花宴,父亲叫她跟着云菁姝一起去。她在席上也是待得无聊,麻木地看各人围成一团聊天吃茶,实在是没忍住离席去林子里散心。
而在那里,她碰见一个倒在树下满身血污的人,腹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正在汩汩淌血,血污在湛蓝色衣物上洇开。
伤成那样,要么是亡命之徒,要么是哪家逃奴。
她蹲下身,先把那人手边垂落的刀拿远一点,而后翻出原本要带给肉团的伤药给他止了一下血,最后在他渐渐恢复意识抬睫看向她时,淡淡道:“我没法子把你带回去,但又不能磋磨我的良心。故而只能帮你处理一下伤口,是生是死,那都是你自己的造化。我已尽力,不管你日后是人是鬼,可都不能缠着我。”
那人闻言一怔,胸腔微微震动,像是笑了。
云黛胭觉得这人脑子有病,便是他腹上伤口再度裂开,也不敢久留。她草草把止血药塞在他手里,又把方才拿远的刀抱在怀中,后退了相当远的距离,把刀扔回去,而后撒腿就跑。
也不知道那人最后结局如何?这一世多带点药给他好了。
不对,她干嘛要冒险救一个素不认识的陌生人?
上一世那是因为她碰上了,见死不救必会损自己福报,重来一世,她没有上赶着去救的道理。况且还不知那人是何来历,若自己没上一世跑得快,被他恩将仇报怎么办?
云黛胭啊云黛胭,别给自己找事干了,当务之急是父亲的命和清白。
她坐在马车上,闭眼深吸气。
回到云府,听管事说今夜云颂不回来,云黛胭松掉悬在胸口的那一口气。
若是父亲见她腿伤,必又担忧落泪。
用罢晚膳,她坐在院前父亲支的小秋千上,怀里抱着肉团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小狗柔软的毛毛。
初入夜时分,天幕暗淡。远处缓缓浮现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正慢慢向她走来。
“二姑娘,晚生故乡有一种药,化瘀止痛颇有些效用,晚生正好带了一些。这药您若得空便用,若不得空,搁着也无妨。”
他双手奉上,背脊弯得很低。姿态恭敬,眼神低垂。摊开的掌心中躺着一支小瓷瓶,瓶体颜色几乎要与白皙的手掌融为一体,在暗淡夜色中尤为不清晰。
他没说谎,泉南的伤药的确不错。上一世相依为命之时,她给他擦过不少次。头一日擦了,第二日便像个没事人一样。
可想起上一世,云黛胭方触动的心又冷了下来。
她含水的桃花眼骤然变得凌厉,抄起他掌心的瓷瓶便往一旁摔去。碎瓷声在静谧夜中格外突兀,吓得眯眼享受的肉团悚然一惊,拼命往云黛胭怀里扎。
云黛胭一手抱着肉团,另一只手还回忆方才在他手心抓挠的触感,她用的力有些重,大抵抓痛他了。
但心底缓慢滋生的愧疚很快被她掩藏起来,美目中尽是不屑与傲慢。
“谁要你的破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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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青玉案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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