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没有她梦到的那么冷。
血雾与湖水交融。梅月儿摸了摸脖子,疼,她快要吓晕,赶紧看自己的头颅还有没有继续跟身体如胶似漆,低头一瞧,指腹被弦劈了的那块肉泡得发白。
……噢,是手疼。
她又活了。
血不是她的,受伤的另有其人。月儿扭过头,跟那个阻拦她好事的青衣公子相对——他身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手还牢牢地攥着梅月儿的右臂。
月儿要挣开他的掌,他用力压住,没有松手。
两人的衣带在方才的纠缠坠落中死死绕住。
月儿水性尚可,但带个男人是万万不能的。她急了,一口咬在薛琅手背上,虎牙穿透他手背上紧绷盘结的筋骨。
沿着手背烙下一排细而齐的尖利牙印。
他既不怒,也不松手,竟然一臂将她抱住,向水面去。
就在此刻,接连几声“扑通”。侍卫和不要命的刺客一同跳了下来,梅月儿脸色煞白,她都能感觉到自己头顶上亡魂直冒,大喊着师父我来了——这可使不得!
纠缠的衣带在水中偏移,扯松了他身上被血染透的衣衫。梅月儿被他抱在怀中,她下意识地躲了躲,湿透的薄衫紧贴肌肤,跟他那道可怖的伤口亲密无间。
这么多刺客,他赤手空拳怎么打得过……念头才起,月儿耳畔响起咯嘣几道脆响,那是拧断脖颈的骨头碎裂声。
她胆战心惊,牙齿发酸,眼睛睁开一个小缝。
男人拧断了一个刺客的脖子,从尸体身上抽出利器,横剑挡在身前。
梅月儿几乎能感应到剑上逼人的凛冽寒光。
这么……这么厉害。
但同时,她也听到了身后超乎寻常的快速心跳声。难道他不仅受伤,还中了毒?月儿慌张回头,见到对方雪白的中衣湿透,映出一道桃花形状的胎记。
梅月儿愣住了。
她模糊的记忆狂涌上来。
哥哥给她买的陶偶、布老虎,爹娘遥远的声音,说兄妹各有一道桃花记……接下来是……拐子把她偷走,劈头盖脸的巴掌,鞭子,还有颠沛流离、不分南北的路。
这条路有那么远吗?
从玉京到青州,她听人说,要两千一百一十六里地。好遥远。
危机扑面,不容她再想。
男人解决刺客后,似乎真是毒性发作,方才还挣不脱的手臂松了松,忽然重重地靠在了她的肩上。梅月儿心下一跳,紧紧抱住他的腰,脑海里沸腾翻滚,只萌生出一句话:
他不能死。
刺客被斩尽,月儿用光了自己所剩不多的力气,在血水涟漪之中,带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浮出水面。
久违的空气涌入肺腑。
她呛了口水,掩面咳嗽,发丝松散地溜下来,濡湿地贴着苍白的面。薄衫透着白皙雪肤,衣上绣花沾了一道血,被水洗成浅粉色。
周围早有侍卫急忙冲过来,将这位贵客层层护住。月儿甚至都来不及再仔细看他一眼。
随后,一件带着余温的衣衫落在了她肩上。那个多情爱笑的白衣公子解下外袍,内着一件圆领窄袖的便服。他低下身道:“姑娘受惊了。”
他言语柔和,如沐春风。月儿却全无所感,呆呆地晃了一会儿神,突然道:“他好像中毒了,他胸前还受伤,出了好多血,你们要救救他。”
王彻顿了顿,面露怀疑地回头看了一眼侍卫带薛琅离开的方向。
她没留意对方的神色,垂首擦了一下脸,说:“对不起,我说的是什么蠢话。”
**的水气,伴着清幽冷香。随她擦拭的动作,一段湿润的乌发跟着垂荡起来,在他雪色的外袍上洇出一团水痕。
青州牧给的酒下了什么药,要不然怎么连殿下的安危在他脑子里都排不上号?王彻移开视线,半晌又转回来,将手递给这位落水受惊的美人。
他频频想到梅月儿在帘后看他的目光,她对自己似乎有意。只是这姑娘身份未明、不知目的,说不定是有备而来的红粉骷髅……他不能上当。
王彻又看她苍白的脸,过了一会儿,心想:也不能如此武断,万一冤枉了好人。不过他不会上当的。
……要是她没问题,回京的时候这事儿怎么奏给父亲……不,他没上当,只是有自己的考量……
递出去的手却落空。王彻听到她道:“是我拼命把他救上来的,我……”
来了。
王彻微笑看她,正欲开口许诺,听到下半句话水灵灵地冒出来:
“等他醒了,我想……我想跟他单独……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跟在他身边!”
梅月儿跟他四目相对,一双风露清愁的眸凝望着他。
王彻一时屏息。
脑子说:拒绝她,这要求答应不得,他什么时候能做殿下的主了?心口说:她好漂亮。一手堪称国手的好琵琶,又这么漂亮,偏远青州,竟埋没如此绝代佳人。
好半天,一贯巧舌如簧的王大公子无话可说,鏖战群儒的绣口成了哑巴。在佳人期许的莹莹目光下,王彻吐出口气。
他苦叹:“姑娘先在寻青园再住一阵子。”
月儿眼巴巴地看着:“公子替我说给他吗?”
王彻咬牙:“我尽力。”
月儿轻轻牵住他衣袖,纤纤素指,勾着袖口上的绣纹:“请您帮我。”
王彻几欲握住她的手指,脑子嗡得一声,不说帮、也不说不帮,转头拔腿就走,如遇艳鬼索命。
-
梅月儿被带回那个桃李芬芳的小院,她翻出自己此前准备好的包袱细软。
里面是她这些年偷攒的一些钱、藏下来的钗环首饰、师父的曲谱手稿……还有师父帮她写下来的一段文字,里面写着她年幼时残存的记忆:
爹娘俱全,衣食无忧,家有仆从。兄长大她数岁,有桃花胎记。拐子北方口音。
很多地方都对应得上。
他会是兄长吗?
梅月儿从未这么想见到一个人。她迫切地想再见一次薛琅,想问问他胎记的事,想问他家中是什么情景,有一千万句话想要出口,想要抓着他的手询问一个清楚明白。
想得越多,这一天下来的劳累就越明显。月儿勉力洗漱了,困得在窗下睡着。
松风吹拂。侍女中途看了一眼,合上门窗,退了出去。她一口气睡到天黑,冻醒了,摸着黑寻回床榻。
榻上铺着银红色的毯子。月儿像往常一样趴下,猫一样伸个懒腰,抻开筋骨。细腰往下一压,陡然听到一阵多余的呼吸声。
梅月儿猛然睁眼。
那声音一瞬间就消失了,但她笃定自己没有听错。
月儿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她的手轻巧地滑入枕下,那下面放着一支锋利到足以插进人骨缝的簪子。
她没摸到铜簪,先被抓住手臂。月儿的头皮一下子炸起来,那只手飞速捂住她的嘴巴,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压在脖颈上。
她见到一双极其漆黑的眼睛。
有血的味道。
梅月儿缓缓低头,看到一身黑衣的男人兀然出现,血迹凝涸,受得伤比薛琅还重。
“不要叫。”压低了的喑哑男声。
梅月儿点头。
“不要叫。”他重复,“来人之前,我会杀你。”
她再次点头。
捂住她嘴的手松开了,男人阴暗的脸沉在夜里,他说:“躲过巡查,很快就会走,不连累你。”
梅月儿不信这话,但她也不想被一个狗急跳墙的刺客一刀结果。月儿下榻去找蜡烛,点起来之前,她扭头看向这催命鬼的方向。
催命鬼黑沉沉的眼珠盯着她,沉默得可怕。
月儿点起烛火,一道昏黄的光降落在两人之间。她抬起手照了照对方的脸,催命鬼没有躲。
这是一张太过平凡的脸,没有任何特点。
梅月儿说:“你叫什么?”
因为倒霉事儿接二连三,一天见过的场面比过往十年都多,她觉得自己的胆子都变大了。
催命鬼的眼睛被火照着,他说:“齐骤。”
他竟然回答!梅月儿很诧异,一个不要命的刺客居然回答这种没什么用的问题。
“假名?”她得寸进尺。
齐骤默认了,别过头。
她举着烛火靠近。齐骤的伤更加重,粗糙地包扎止血过。他像个鬼魂,没有喘气的声音。
“你为什么……”她的声音轻轻的,耳语般,“要杀他?”
齐骤说:“他该死。”
梅月儿更惊奇,他真的会回答:“他为什么该死?他是谁家的公子?”
齐骤说:“狗家的。”
月儿道:“别说气话。”
齐骤:“狗皇帝家。”
月儿道:“又说。”
她又听到齐骤的呼吸声了,气的。
月儿很小声:“他家难道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么?你跟我说说。”
催命鬼口风不严,她一时胆大包天。
齐骤看着她,吹了烛火。室内忽然又暗下去,梅月儿再点灯时,他已无影无踪,只有室内逐渐消散的血气,昭示着并非幽魂造访。
与此同时。
“你觉得她不是同谋?那声弦断太不寻常,就算我心中偏爱,也不敢笃定此人脱得了干系。”
王彻眉头紧锁,折扇摇得像在三伏天。
在他对面,披着外衣的薛琅正在看呈上来的口供。仅一墙之隔,就有几名刑官拷打活捉的刺客,惨叫声传墙入耳,凄厉如恶鬼。
“她不是。”薛琅说。
他身负有伤,神情依旧淡漠,一派寂淡疏离气,贯穿剑眉星目中。
王彻半晌不语,不知道脑子在转什么,突兀道:“我哪儿不如你?”
薛琅抬眼。
王彻立刻改口,“不如多矣,不如多矣。……咳,”他清了清喉咙,正经道,“我们立即回京就够了,何必在这里跟甘容交代身份,我就说此人蠢笨,必把消息泄露出去。你计划这一场,不会只是为了受这伤吧?”
薛琅将案上染血的匕首向前一推:“贪污受贿,值得刺王杀驾吗?”
王彻道:“臣倒还要问,殿下千乘之尊,值得舍身犯险么。”
薛琅看向他,但视线似乎又穿墙而去。果然,刺耳的叫声消失了,刑官在槛外跪奏:“大人,他死了。”
王彻正要发怒,薛琅制止了他,问:“刺客服过毒?”
“是。”刑官战战兢兢,“拷打之中,囚犯无故七窍流血而死,好像是提前服了一种毒药,刚刚毒发。可要让仵作验尸?”说罢,一个头磕在地上。
“验。”
薛琅不曾震惊,刑官退下后,他又继续看几份不同的口供,说:“豢养死士,真乃豪族之举。”
有力量和胆识令死士刺杀他的,薛琅已经列举出几个人选,但此刻还需证据。他继续道:“有一个刺客跟我交过手,各自负伤。清点尸体囚犯时没有此人,看来被他走脱。”
“府中天罗地网,青州也戒严。”王彻道,“迟早会找到他的,碎尸万段。”
王彻说到这里,忽而记起自己答应的事。他踌躇片刻,道:“还有……那个琵琶女,救殿下上来,难道什么都没有?”
薛琅头也不抬:“我已备好谢礼。”
“她说,”王彻道,“她要跟着你。”
薛琅翻动口供的手指停了,徐徐道:“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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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坠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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