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内,人已经到了大半。
最热闹之处,自然是何家的老爷子。他身旁围绕着捧哏逗乐的,一群孙辈接连去打招呼,还有些旧相识的朋友坐在身边聊着天。
季舒跟随着何烨去喊了声外公后,便走到一旁,没有多问一句好。
人不会随着年纪增长而变得慈祥,更何况是这种大半辈子都浸淫在宦海中的人。衡量人的价值已成为种本能,时间总是有限的,对待无用处的人,最高效的方式是无视。
无视本身不带喜恶倾向,但身居高位时,被底下人服务得太到位,不论何种需求,都被人巧妙地捕捉到,再恰好的满足。这种人,对旁人挑剔,是再正常不过。
季舒看着精神矍铄的老爷子,经历的过往够多时,记忆总要有所取舍,忘掉些不重要的。可是,不那么好的记忆,总是更容易被留下。
比如,在很年轻的时候,她同现在这些热情洋溢的小辈们、谄媚的外人们,没多大区别。她想要获得好处,虽然她对好处的概念都模糊不清,更不懂他们的生存规则。
曾经也是在这样的场合,她被婆婆安排了做些琐事。她考虑得不够全面,出了岔子,被婆婆埋怨之余,也被老爷子知道了。
老爷子对她当时的评价是:做事情木,没能力。
只是一句话,说完他就离开了,而听完的她,尴尬而僵硬到无法动弹,不知如何是好。就怕再做错了事,惹得他们不悦。
事后,就因为那一句话,她怀疑了自己很久。一个地位甚高之人的评价,她无法不在意,也无法不当真。
她不算是个宽厚的人,那一句批评,她就记到现在,甚至想到时,都心生恨意。她恨这些人,更恨当初毫无能力、又心生贪欲的自己。
这种想法很不成熟,但是,一步步往上爬时,尊严磨损的划痕,一道道的被留下,无法消弭,更无法愈合。成为了人性中最黑暗的一部分,用理智锁住,不轻易释放。
季舒随着何烨而落座,不论如何,因为他,他们都需将“珍贵”的主桌位置,留一个给她。
殷琴华坐下后,才有空问一句妹妹,刚才在门口打招呼的人是谁。殷慧回了说,就是上次文韬生日过来打招呼的,你估计见过的。
听到这,季舒想了起来,是她没有去的那次。正要仔细听他们到底有什么往来时,她就听到了公司的名字,余光中,婆婆已经朝她看了过来。
听着名字就觉得熟悉,殷琴华看向了季舒,“这不就小舒在的公司吗,小舒,是不是?”
心中觉得麻烦来了,但季舒已面露微笑,点了头,“是的。”
“那你刚刚怎么不跟老板打个招呼?”
季舒没有找理由,“我也是没想到有这层关系。看到大老板和小姨、姨夫在聊天,我上去打招呼不合适。”
她倒是知道礼数,不借光,殷慧笑了,“你这是想多了,见到老板不打招呼才不合规矩。公司里见到大老板的机会不多,你姨夫还能帮你引荐下,你多一个表现机会,哪里来的不合适。”
季舒点了头,“谢谢小姨,是我反应不过来。”
“没事,下次还有机会的。对了,你好像是在营销部任职吧?”
“是的。”
殷琴华笑着补了句,“是的,她还升了营销副总监。”
“小舒很厉害啊。”殷慧看着她,“这个位置很好,人脉广不说,在公司内部,就根基深厚。毕竟谁敢惹公司的大销售啊,都得看你几分面子的。”
季舒忙摇了头,“小姨这是谬赞了。我也无非是上司说什么,就去干什么。天天在外面跑,哪里有什么根基,去财务那报销,都得看人脸色的。”
她这看似谦虚的回答,却是回绝了自己的示好。如此不会做事,殷慧都不知她如何能坐到那个位置,还是说,她这是觉得自己有所小成,便能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殷慧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季舒不会因为她的沉默而想着找补些什么、试图让场面不冷下去。多说多错,没想好就不说话。不给回应,有时能先让对方摸不透而忐忑。
殷慧忽然笑了,“小舒还是谦虚了。小小的财务专员,哪里需要放在眼里,是人家得看你脸色。还是没想到我们小舒现在这么厉害了,等你再过几年升了总监,我们得给你开庆功宴。”
“我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对于总监的位置,我是真没这个能力,还有的学呢。”
察觉到妹妹的情绪,殷琴华站出来打了岔,“人任何时候都不能停止学习,但也要有目标,肯定要想着努力升职的。”
季舒点头应下,“妈说的是。”
“当大销售,是不是就得会喝酒啊?不喝就谈不成业务,是吗?”
说话的是何烨的表侄女,在国外读书,不知是不是国外呆久了,说话很直接。季舒扫了眼何烨,她已经不期待他能给她回些什么了。
而刚刚那些与他小姨的你来我往,她若是回家跟他抱怨几句,他大概率是回答她,你想多了。
这样的年轻人,在她看来就是个小朋友,季舒没法感到冒犯,但也懒得解释些什么,直接一句“不是的”打发了对方。
兴许是她的回答太过简短,这个小朋友也没有再追问。而其他人早就切换了话题,一桌人聊得欢声笑语不断。
桌上的食物,季舒一口都不想吃。旁边的人,时而倾听着大家的对话,时而点开手机,读着小说。
的确,精彩的小说,是打发无聊聚会的最佳方式之一。
可惜,她没心情见缝插针地看小说。而看着聚会上的推杯换盏,她有些喘不过气。跟他说了声,她要出去透口气后,便拿着手机走出包厢。
季舒在绝大多数的场合,情绪都很稳定。
但只要是参加他家的聚会,她心中的不耐烦就有些藏不住,有时都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质,你至于这么大的反应吗?
可见到他们,心中的恶念就会被触发,都像是一种生理反应了。
出来后,人也并未轻松多少。她没有特立独行到拂袖而去,即使无人在意她的离开,她却要坚持到最后。
一边觉得自己至于这么娇气吗,不就是两个小时吗,另一边又觉得,她为什么要忍受这种场合,为什么要与给过她屈辱感的那群人谈笑风生。
走在过道上,季舒一时不知要去哪儿。
看到墙上的标识时,她忽然想到了他说过的话,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找安全通道。而箭头,是指向另一侧的。
无处可去之时,连逃生通道,都成了一个好的选择。
她掉过头,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应酬开场时,方恺便被劝酒。
酒,从来都是要喝的,但也不至于杯杯都应下。但他今晚显然不在状态,比起多说几句话避开一杯酒,不如接过喝下,不必多废话。反正那些酒,都是要喝掉的。
他开场就来者不拒,气氛也被他带动得热了起来,彼此轮番灌着酒。当然,他也没忘了谈点正事,不能浪费他喝下的酒。
胃里没东西,人难受得很快。他早已能控制自我到不表现出异样,这些酒也没让他到醉的地步,但他知道,他需要冷静下。这么轻易地让人灌酒,不是正常的状态。
借口去洗手间,方恺走出了包厢。门关上之时,看着过道两侧一样的布局,他愣了下,酒精到底让人反应不灵敏。他本要去冲把脸让自己清醒的,但目光被绿色的灯光吸引,他选择去楼梯间呆一会儿。
顺着指示往右走去时,方恺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距离有些远,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而下一秒,那人推开安全通道的门。转身那一瞬,他看到了她的侧脸。
方恺停住了脚步,他不该走下去,他应该回头的。
胃烧灼着,头有点痛,人是不舒服的。除了忍耐,他有时也会想,如何能让自己舒服一点。是有答案的,比如,酒尽量不要混着喝,早点吃醒酒药,多喝水,以及不要在醉酒时思考,他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
此刻,他知道如何能让自己舒服点。跟她呆一会儿,说几句话,就够了。
但这跟饮鸩止渴,有什么区别?如果明知一件事不对,他为什么要放纵自己去做?如果没有结果,他为什么要浪费时间?
方恺还是继续往前走了,他无比清楚自己此刻的软弱。无法抗衡痛苦,轻易妥协,就是无能。
推开门时,他都没想清楚,这是放过自己,还是放纵自己。
季舒听到声响,下意识转过头,却没想到是他。在令人烦躁的场合里,看到熟悉的人,感觉很好。
愣怔了一下,以至于他走进来、安全通道的门再次关上后,她都没打一声招呼。
他们是一周没见,周五晚上,比起周末,私人时间的性质更浓些,兴许谁都不愿意见到上司。
见她一脸错愕,私下场合里,她人都没那么冰冷。楼梯间的方寸之地里,方恺未靠近一步,“你来这干什么?”
透口气可以去卫生间,而无需躲至环境如此一般的地方,季舒笑了下,“听从你的建议,到陌生地点,先找逃生通道。”
“挺好的。”
他如此场面性的回答,倒是提醒了季舒,她不能将他当成熟悉的人。神经警惕之时,她就意识到,这是个顺理成章的解释机会。
“真没想到能在这遇到你,刚刚在外头,也没顾上打招呼。曹文韬是我家属的小姨夫,他的夫人,是我婆婆的亲妹妹。虽然是挺亲近的亲属关系,但平时大家都挺忙的,难得有机会碰面,联系不多。”
方恺听着她颇长而委婉的解释,觉得颇为讽刺,他从未有一刻对她有过提防心,而她始终对自己是戒备的。
那她对那个人是怎样的?夫妻关系是天然的利益同盟,她对那个人是毫无城府、随时发作一顿的撒娇脾性吗?
方恺应该说一句,我知道了,便结束对话,他却是笑了,“你想说什么?”
他是笑着的,可眼神是冰冷的,让人无从摸清他的真实想法。这太偏离他一向的正常逻辑,季舒确定自己并无说错话,解释的态度就是必要的。他身上是有酒气的,没到喝醉的程度。
“没什么,只是觉得很巧。”
方恺盯着她,想再说些什么,但还是没有为难她,“行,我知道了。”
季舒不知要回些什么时,就见他向前走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楼梯的台阶上。他衣着光鲜,却毫不在意沾满灰尘与脚印的台阶。甚少见他如此失态,一向精力无比旺盛的他,竟然会累。还是对于应酬,他也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刻。
他坐在台阶上,而她站在他前面,中间是一米多的距离,很短。她看向他时,都需俯视。
作为下属,她应该给出关心。
季舒开口问了他,“你还好吗?”
“如果我说不好,你能做什么吗?”方恺见她愣住,他的问题很难让人回答吗,他笑了下,“你也没法替我去喝酒,不是吗?”
“我包里有醒酒药,你有需要的话,我去给你拿。”
“你真觉得醒酒药,能让被灌酒的人舒服点吗?”
“不能。”
方恺抬头看着她,“如果你都不能做点什么,就不要去问人好不好。这很虚伪,也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没有用的关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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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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