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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修复与掩埋

摘自林晚日记

「x月x日,夜。

我亲手修复着,

这本写满他的笔记。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

刺穿我精心构筑的现在。

我用最专业的技法,

将过往精心掩埋,

如同修复一件,

与己无关的古物。」

江辰离开后,修复室陷入一种死寂。那本深棕色的笔记静静躺在修复台中央,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林晚的视线。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指尖还残留着触碰封皮时的冰凉触感,以及那之下汹涌澎湃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惊涛骇浪。

错放进他的箱子里。

原来她视若珍宝、承载了全部青春心事的秘密,于他而言,只是一个不知来源的、被错误放置的物件。一个无足轻重的意外。

这个认知带来的刺痛,远比想象中的任何场景都更加尖锐。它剥去了所有可能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浪漫遐想,只剩下**裸的、令人难堪的现实。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修复室内的自动感应灯悄然亮起,柔和的光线笼罩下来,却驱不散她心头的阴霾。

她必须处理它。

不能让它一直躺在这里,像一个无声的审判。无论是作为他委托的“修复师”,还是作为这本笔记真正的、匿名的“作者”,她都必须面对。

林晚缓缓站起身,走到水槽边,用冷水反复冲洗脸颊。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短暂的清醒。她看着镜中那个面色苍白、眼神里带着一丝惶然的自己,用力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她努力将所有的情绪压到最深处。戴上手套,拿起工具,她走向修复台,像一个走向刑场的、冷静的刽子手。

她首先需要全面评估“文物”的破损情况。

小心翼翼地翻开封面,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蝶翼。第一页,那朵含苞的栀子花再次映入眼帘。她的指尖在那细腻的笔画上悬停片刻,然后迅速移开,开始用专业、客观的眼光审视:纸张老化程度、装订线磨损情况、页角卷曲和撕裂的范围……

她强迫自己不去阅读内容,不去看那些隐藏在《出师表》旁边的“辰”字,不去看《赤壁赋》缝隙里的共振图谱。她的目光只聚焦于物理形态——折痕的深度,墨迹的稳定性,是否存在霉斑或虫蛀。

然而,那些文字和图案具有强大的引力。她的视线总是不自觉地被拉扯过去,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

在《诗经·蒹葭》的页面,她看到在“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旁边,自己当年用细如发丝的笔触写下:“辰在隔廊,心之所向。”

在《滕王阁序》的华丽辞藻间,她画下了一整片抽象的、汹涌的波浪,并在旁边标注:“今日物理课,讲共振。”

每一处,都是一个记忆的开关。每一次无意的瞥见,都像一把烧红的针,精准地刺穿她此刻精心构筑的平静外壳,露出里面那个依旧鲜活的、十七岁的灵魂。

她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评估速度,用近乎粗暴的方式翻动页面的动作来对抗内心的翻江倒海。终于,她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个沉重的「剧终」。

以及背后那行小字:

「江辰,如果你能看见这句话,我们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

评估到这里结束。

她“啪”地一声合上笔记,仿佛隔绝了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口。胸口剧烈起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仅仅是评估,就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

接下来是修复。

她选择了最稳妥、最不易留下痕迹的修复方案。调制用于加固纸张的专用糨糊,选取颜色、厚度最接近的补纸,用镊子夹起,在放大镜下,一点点贴合在撕裂的边缘。

她的动作依旧稳定、精准,展现出一个优秀修复师的专业素养。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下笔,每一次贴合,都需要调动多么巨大的意志力。

她修复着那些因他起身而带倒书本、慌乱中撕扯出的裂痕——那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的印记。

她加固着那页因毕业暴雨中她紧握而变得潮湿皱褶的纸张——那是她无声告别的见证。

她小心翼翼地清理着页脚那一点模糊的、可能是泪痕的水渍——那是无数个深夜,她对着笔记倾诉心事的残留。

她像一个最冷酷的考古学家,亲手将自己情感文明的遗址,一点点挖掘出来,又用最精细的技术,将其重新掩埋、封存。仿佛这样,就能当那些汹涌的情感从未存在过。

在这个过程中,一个念头逐渐清晰:他不能知道。绝对不能。

这本笔记必须被修复得“完好如初”,不能让他察觉到任何关于“作者”身份的蛛丝马迹。那些栀子花,那些共振图,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和诗句……都必须被原封不动地保留,因为它们本身就是最好的伪装——一个普通女高中生笔记里可能出现的、再正常不过的涂鸦和感怀。

而最后一页那行字,因为墨迹极淡且位置隐蔽,他很可能根本没有注意到。只要她不再提起,只要她完美地完成这次修复,这个秘密就能随着笔记本的归还,被再次尘封。

对,就这样。

修复它,然后归还它。

让一切回到原点。

这个决定像一剂强心针,让她混乱的心绪逐渐沉淀下来。她手上的动作变得更加坚定、流畅。

时间在专注(或者说,是强迫性的专注)中流逝。当她将最后一处细微的折痕用低温熨斗小心烫平时,窗外已是夜色深沉。

修复完成了。

笔记本看起来整齐了许多,破损处得到了加固,不再有散架的风险。但它依旧是那本旧的、布满时光痕迹的笔记,里面的每一个字,每一幅图,都保持着原样。

她完成了作为“修复师”的工作。

也完成了作为“秘密所有者”的掩埋。

林晚摘下手套,轻轻抚摸着修复一新的封面。冰凉的触感依旧,但那灼人的温度似乎平息了。

她将它小心地放入一个无酸纸袋中封好,放在修复台角落的暂存区。

明天,她会联系他,告诉他修复完成,可以来取。

然后,这一切就会真正结束。

她关掉修复室的灯,走入夜色。清凉的晚风吹拂在脸上,带着一丝解脱般的疲惫。

她以为她成功地修复并掩埋了过往。

却不知道,有些刻在灵魂上的字迹,

是任何技术都无法覆盖,

任何掩埋都无法抹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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