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热致密的恒星。
炽热致密的恒星在摩根的精神海中燃烧。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泵动，血液冲刷鼓膜的轰鸣与记忆中的爆炸声重叠，将他的脑髓锤打成一片混沌的浆液。
肌腱在战栗，胸腔泛着酸涩的疼痛。当摩根挣扎着撑开眼皮时，整个世界都在刺眼的白光中扭曲旋转，耳畔传来模糊的呼喊声被尖锐的耳鸣切割得支离破碎。
“——！”
有人急促呼喊，他什么都听不清，某种生存本能驱使他踉跄起身，随即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拽离原地。湛蓝幽光在他原本站立的位置溶蚀出恶劣的坑洞，下一秒，爆炸的气浪将隔离门震出金属变形的哀鸣。
哐嘡巨响，爆炸的气浪被阻挡在冷硬的金属墙壁之后。
摩根这才回过神。
埃尔顿中尉漆黑的外骨骼如活物般覆盖他大半身躯，唯剩牵着摩根的那只右手保有皮肤的柔软触感——这是军雌对雄虫本能的保护机制，即便在生死关头也不敢用虫甲伤及帝国珍贵的资产。
“…摩根大人！您的腿…”
埃尔顿的声音满是惶恐，他肉眼可见地手足无措，作为一名副连级军官，他本不该如此失态，只是雄虫这般状态在他年轻的生命里，实在罕见…
摩根低头看见自己小腿上消失的皮肤组织，神经末梢传递着迟来的痛觉。但更强烈的感知来自精神海深处，那里盘踞着无穷光热的大敌，它的引力撕扯摩根每一条脑神经。
死亡的阴翳下，摩根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活跃，他几乎一瞬就意识到，自己应当做些什么。
“中尉！听我说。”
命令从他口中发出，仿佛本该由其发号施令般自然。然而这话语的内容，却与任何雄虫应有的，任性的要求毫无瓜葛。
“我以圣所主人的名义征召你。”
疼痛让摩根无暇在意什么礼貌，只顾从记忆角落扯出一些有说服力的东西，使面前这位中尉信服。
他抓住中尉未被虫甲覆盖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两个命令，第一，完全武装，第二，护送我前往圣所。”
摩根竭尽所能口齿清晰地挤出话来，埃尔顿则第一时间选择执行，他将虫甲完全展开，抱起摩根就奔袭向目的地。
他们现在所处是母舰的视讯中心，一墙之隔的影像室如今已被帝国敌人——星际巨兽的撞击化为废墟，好在他们的音讯中心依旧在工作。当埃尔顿抱着他冲向廊道时，摩根听见中尉的通讯器正播放士官长的命令。
音讯士官长在军队频道中一遍遍、高声嘶喊着：“指挥室命令，不要接敌！准备跃迁至航标，代号泽塔－27！”
圣所作为随军雄虫平日为军士处理精神海问题的场所，紧邻医务室。正因为如此，埃尔顿内心完全赞同摩根的决定，但很快他有了一丝犹豫。
摩根在听见频道通讯的瞬间，皱起本就紧皱的眉头。原主破碎的记忆正在串联——那些被过去的摩根囫囵吞下的家族典籍，那些关于圣所导航用途与虚空巨兽的禁忌知识……
“我需要接通最高指挥部的通讯，我们不能直接长途跃迁。”他沉声道。
“摩根大人…"中尉还有些犹疑。
“重视我的命令，我没开玩笑。”
再也无法强忍的刺痛剜过摩根的头颅，他不过恍惚了刹那，放开盘踞在大脑中嗡嗡作响的“蜂群”，精神力的威压便如潮水漫过。
埃尔顿的虫甲细微震颤着，覆甲头颅下发出嗬嗬的吸气声。
基因层面的压制让这位军雌选择了服从，只输入秘钥，以接入直通军团长的音讯线路。
这就是雄虫特有的精神力量。摩根吃力地想，而随着埃尔顿恍惚却高效的将他送到圣所，对面正好接通音讯。
未等对面出声，因听见通讯另一端嘈杂，而尽量抬高声音的摩根便匆忙道：“我推断我们正面对一只恒星级巨兽，必须立即重置跃迁引擎设置，改用短途折跃突围！”
“中尉？”
对面的指挥室似乎瞬间安静了，好似有人下达此等命令般。代为接通音讯的副官只来得及询问一声，紧接着，这条通讯就被真正掌握军团的人接过，并投放至指挥层的公开频道。
“阐述你的理由，圣所之主摩根，军官都听着。”
军团长认真地回复，也点出真正的通信者身份。
这声音里还留存着被副级指挥官们驳斥而产生的烦躁，只是摩根没空细听。
他猛地按按额角，躯壳自发的恐惧正紧紧攥住他的心脏，他几乎喘不过气。
呼……调整。军团长利落公开通讯的操作让摩根心情复杂，好坏参半。
他飞速组织语言：
“这支巨兽种群强大，疑似有高级智力，我用精神力看清了，它们中领队的识海规模如同恒星，本能够直接击杀摩……我。”
摩根的记忆里尚且保有着原主看进去的家族典籍，在古老年代，失去雄虫领航的舰队无法短途折跃，很容易撞毁在突然上浮的巨兽身上。
而舰队一旦选择跃迁至泽塔信标，长途跃迁的虚空波动对这个等级的巨兽而言如同明灯，它们会立刻噬穿虫洞而来。
“跃迁会使我们的立场护盾过载，有一段充能期不能进行二次跃迁，我们避无可避，只能死战。我们虽然是荣耀的第三军团，贸然面对如此强敌也只会损失惨重，而我的作用能避免这点。”
“圣所中央设立有星仪和导航信标，我可以借助星仪用精神力探查它们藏匿在虚空中的位置，找出包围薄弱处突围，战损会远低于强闯。”
“尽管帝国的雄虫已有千年不再从事这项工作，如今的圣所也演变成仪式性舱室，但既然我的祖先能做到，我也请求各位信任我。”
摩根并不是没想过他们直接在原地和巨兽开战，但敌暗我明，也被和平时代思维所影响，种种决策少了很多锐气。
说话间，摩根已经在埃尔顿帮助下挪入星仪控制室。
连接在仪器边的冗长缆线陈述着它们已经太久没有迭代，华丽到繁复的圣所内饰也哀叹一个事实——自帝国前所未有的繁盛后，军团再不曾遇见恒星级巨兽群，再不曾踏入星系更幽远的深处。
最后一位从事过导航的雄虫被帝国雄虫保护协会请下控制台，距离这件事的发生…已经相隔千年。
摩根并不知道在泽塔-27还有第三军团的舰船，能与他们一块包巨兽饺子，他的理由听着也仅仅是“有护盾我们和它们打，没护盾也是我们和它们打，不如战略性撤退，谋求主动权”，颇有点畏首畏尾。
但摩根的目的阴差阳错和另一位决策者达成了一致，哪怕他只是个挂名的圣所主人，此刻竟也参与进军团的决策。
军团长呵止了所有嘈杂的争论声。通信频道一时间寂静无比，紧接着，利落地命令打破了僵硬的气氛。
“都听明白了？”
眼见摩根提出了折中的方法，军团长立刻拍板定论。
他强硬地号召所有舰员行动起来：
“那么，圣所，测绘虚空并汇报。
指挥部，接收圣所测绘数据后决定短途折跃方位和批次。引擎组，听命调整信标参数。甲板与舰桥，及时填充立场护盾及跳帮武器，待命。接舷战小队……”
那声音威严又不容置疑，道道指令清晰地下达，各单位不敢抗命，迅速展开行动。
此刻由一艘母舰，十四艘战巡舰组成的第三军团有生力量，正如严丝合缝的齿轮般运作起来，仿佛从未有过丝毫慌乱。
巨兽的触须自虚空中上浮，而四艘战巡舰组成的外舷防线犹如高扬的锋刃，跳帮钩爪以计算后的最优密度，射向自虚空现身的巨兽，在它们生物质甲壳上留下成片灼烧的斑疮。
摩根听见军团长正式任命，心下镇定，紧接着戴上最后一件连接装备。直连星仪的头盔虽然盖住了摩根的眼睛，却并未阻挡一丝一毫的精神力，反帮他将一窝蜂的力量均匀散开。
一侧的导航信标同步转码着他的精神力图景，将其编辑成军官能够理解的数据。
那恒星依然炙烤着摩根的意识，只是他恰恰正在为这异世科技感到惊喜，无视了一切伤痛。
摩根瞬间理解了星仪的运作。
就像声呐，或雷达，但还要更高级，更精妙，更不讲道理。因为声音测算多少是有延迟的，且不能探查异维度巨兽藏匿的虚空，但雄虫的精神力可以，而且几乎是……立刻！
他像游弋的水母高高飘荡，横览星域和虚空，自母舰的龙骨而起，将无数双眼落在巨兽魏然脊柱之上，逐一清点它们的方位状态和数量。
摩根不知道巨兽这种数量是否正常，他无暇他顾。
星仪的虚拟坐标界面和脑机接口辅助摩根，将他脑海中情报以数据形式传递，记忆里的典籍资料迅速在实践中掌握，家族含糊不清的记载也和此刻情景吻合。
摩根熟悉的很快，不如说，他上辈子从事类似的工作。
就像他向全军团所说的那样，恒星级巨兽的伏击本该对雄虫一击毙命——但就在那瞬间，异世灵魂，潜艇科考队员，同名的摩根穿越自此，继承了原主的身体和记忆！
——
宇宙中打响了一场寂静的战役，仅对于拥有传统意义上耳朵的生物而言。
虫族和巨兽的眼远超三色视域，在战巡舰的跳帮钩爪冲向巨兽同时，巨兽身上的生物立场辐射出瑰丽光辉，激烈抵御机械造物的攻击。
一些钩爪附着至巨兽表层，一些被击毁，却在尘埃流逝的下一刻，显露出第三军团虫族那独树一帜的漆黑表征。
颅骨被单向视的光滑甲壳包裹，脊背伸出散热的管状器，肩臂和膝腿延展出形制不一的骨刺和刀锋，各式蛾种蝶种展开极低反射率的纯黑翅翼，振翅叠加速度，俯冲向巨兽被着陆的钩爪烧融出创洞的表层。
立场自他们的甲壳上偏转，如同极光划过夜幕；巨兽庞大的质量吸引虫群，就像行星捕获大气。环宇中深黑虫群踪迹渺然，巨兽却像撞击上无形之墙，后来者更是被堵塞在虚空中，减缓了上浮的速度。
巨兽身上溢出灼热幽蓝的生物质荧光，在宇宙间犹如片片死寂的湖；虫群如火山灰般落下，却沉重到足以拖延巨兽的行动。
第三军团是战区的幽灵，是杀不死的鬼魂。
也许是同样作为生物的原因，巨兽对虫族的排异反应近乎于无，对应的是，巨兽终其一生都在宇宙和虚空间遨游，对于非生命体有剧烈的自我防御机制，常规武器难以真正杀死它们——毕竟，有些天赋异禀的成年巨兽甚至能直接食用恒星热量。
钩爪在钻及巨兽表层以下仅二十米，便会被巨兽身上的生物质腐蚀殆尽，更甚者会受到巨兽的生物立场阻击，所以军团大部分时候都会让钩爪在一定距离内返航。如果要用比喻，钩爪是针头，虫群就是病毒，被注射进巨兽的组织，从内部瓦解这具躯体。
虫群与巨兽体内充当“白细胞"的各种生物质卫队战斗搏杀，沿体腔一路向上，直击节点神经系统。
越高阶的雌虫越强大，这体现在他们更容易突破生物立场，更不易被巨兽的生物质标记追杀，更强健的精神与体魄，能更高效的找到巨兽的神经节点上。
在四艘战巡舰的掩护下，剩下十艘战巡舰先母舰一个脉冲节点，折跃至指挥所推算出的突围点侦查。
母舰随后而至。
情报准确无疑。
巨兽显然无法预料，一个在它们看来已经失去了视野的虫群，是如何准确抓住它们自虚空上浮的时机，从身侧突围的？
摩根大口喘息，接着不住地干呕，鼻血冲出鼻腔，在母舰重力模拟场的作用下，把本就被他伤腿蹭得血迹斑斑的星仪再次点缀上血花。
舰队折跃时与那恍如恒星的意志本体擦身而过，先不管对方有没有注意到自己，只是从它身边略过的刹那，他就像条被甩干机狠狠旋转了七八百回的鱼，混乱又恶心。
频道里不断重复：“逸散阵型…折跃……坐标……小行星带…掩护……”摩根却顾不上听，他脑子现在乱的很，叮叮当当一通乱响。埃尔顿倒是已然恢复理智，正匆忙掏出药剂一针扎在摩根颈侧，又找出敷料包扎摩根烧伤的腿。
“舰队已经突围，现在正借助小行星带掩护，通过多次短途折跃藏匿于此星系，您可以放心了，仪表显示您的生命体征很低下，需要医疗救助！”
埃尔顿耐心给摩根分析军令的意图，又急切催促摩根断开精神力和星仪的链接，帝国法律在上，如果在场有任何雄虫保护协会的人，一定会把他们全都告上法庭！
只是虽有这样的恐惧在作祟，埃尔顿心底依然忍不住冒出崇敬和欣喜，他和摩根不熟悉，不如说，若非袭击发生前雄虫来到影像室找他调取资料解闷，他们在这十八个母星月的服役生涯中不会见上任何一面。
而正是本该作为吉祥物，随军巡旅以完成政治宣传目的的雄虫，却以一种超乎想象的熟练，为军团揭示了巨兽的布防！多么奇异的接触战，要埃尔顿说，在如今法律规定下，现在的帝国怕是很难找到像摩根这样，知道如何导航的雄虫了。
有这样的想法，并非是他不担忧那些殿后的战友，可要知道虫族中最坚强的蜚蠊族群，平均太空存活时长能以年计。所有的帝国雌虫打小就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与其担心虫族的太空生存能力，不如担心代步的舰船是否彻底损毁，毕竟他们不能用肉身穿跃千万光年之远的辽阔星域。
摩根当然知道埃尔顿说的对，但他实在没有余力挪上半分半毫。感知中无穷引力的恒星因为被他们甩在身后而恼羞成怒，但这不关他事，它又追不上他们。
摩根感觉自己脑部的抽痛以可观弧线下降，于是饱受伤害的脆弱躯壳立刻给他上了一课。
只见摩根刚摘下头盔，就一头栽倒在星仪的操作台上。
——
母舰，指挥室。
距离方才突围已经过去二十个母星时，巨兽正常游弋速度远低于虫群舰队，而巨兽噬穿虫洞的时间也只比得上舰队长途跃迁的速度，顶多是胜在出其不意。
若是舰队通过多次折跃，在现实宇宙打水漂，无论什么等级的巨兽都难以把他们一网打尽。
其一是虚空和现实宇宙并不对应，其二是折跃的波动不足以让巨兽察觉，如果巨兽没有足够聪明的头目，拥有雄虫导航的他们可以和巨兽打一辈子消耗战。
这便是第三军团目前面对的问题所在。
现如今，一只据雄虫所说属于恒星级的巨兽盯上了他们，它只在袭击母舰的影像室时露出过触须，而它的本体量级、智商，都不是打个侧面遭遇，或根据历史记录就能预估的。
更为关键的，为何他们会被有预谋的…伏击。它们知道什么是母舰，肯定也有合理的理由袭击影像室……是忌惮雄虫吗？
军团长诺克斯仍然保持着四肢和躯干的外骨骼武装，他全身漆黑，唯有被甲壳撑起的肩章上，桂叶和金星闪烁夺目，他紧皱眉头，仿佛那有一团化不开的阴影。
诺克斯用锋利的指爪克制地敲打指挥台。
“断后的战巡舰已确认彻底损毁？”
副官面对这质询般的问话，心里也知道他们的军团蒙受了损失，一时间情绪低沉：“距离最后一次通讯已过去十四小时，不排除他们折跃后失能，在星域漂流的情况。”
坏消息，如果是常规巨兽群，还不足以在七小时内攻破殿后舰船的防御，它们是有一只首领，但他们亦是精英，断不会轻易杳无音信。
“至少我们的母舰没有太大损耗，我们的战士也并不脆弱，”诺克斯道，又问，“科林，圣所那位醒了吗？”
副官打起精神，点点头，说仪表的数据显示对方精神波动剧烈，应该快了。
“你和赛里昂去把他…接过来。”
诺克斯停顿片刻，补充到：“我们需要立刻召开军事会议。”
两位副官行礼后离开。
军团长随即转过身，想了想，又有些烦躁地整理了一下仪表，抬头观察舷窗外陌生的天体。
指挥室的一线机组成员交换几个眼神，也知道他们这位军团长性格如何，但是再多对军团未来的担心都无济于事，诺克斯紧接着下达一系列命令，让他们每个虫和自己管理的区域都忙成了陀螺。
诺克斯自己却在反复回想一个词汇。
前进。
一个刻在诺克斯·克勒斯特家族命运中的词汇。
克勒斯特全族是蛾种，他们是天生的先锋和伏击手。早在虫皇陛下和圣亲建立帝国之际，克勒斯特的先祖就常伴其征途，他们是环境的适应者，漫步星海是他们的天性。
而至今，又一位克勒斯特踏足这些唯有家族史料记载的荒芜星系，和上一位先祖记载的小行星带遥遥相望，业已千年。
在真正踏足银河深处之前，诺克斯便为了今天，于数千战斗中积攒了可怖的功勋和人脉，后在家族助推下，成为了第三军团的军团长。
然后他便一意孤行，带领舰队冲入这孤寂之地。
他不在乎军官先前对自己命令的不信任，当然，他们所遇见的足以证明一切——一支或更多基数不小的恒星级巨兽群落，就在这帝国边疆蠢蠢欲动。
机会，危机，管他怎么定义，星海深处有阴谋在酝酿，而诺克斯首当其冲，是的…他要迎接他的命运，他的责任，把这个消息带回帝国。
思及至此，急迫的情绪更显，诺克斯忍不住扯出一个阴沉的微笑，屈指敲在指挥台上，压抑自己焦躁的小动作。
不，他当然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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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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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领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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