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祖坟在南州城外,二人坐着马车缓缓出城,因着刚刚街上那一出路边行人看见马车都只是站在一旁侧目不敢多说一句。
马车驶出城外,马夫停下车,戚辰风搀扶着白京墨下车,不远处变出白家祖坟,白京墨站在马车前遥望祖坟,迟迟不肯上前,戚辰风伸手搂过她,又握住她藏在袖中微微发颤的手。
“无事。”白京墨低头笑笑,回握住他的手。
回来之前她就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她不怕那些流言蜚语,只是她十年未归家,想到当年爹娘在南州渡口为自己送别时的模样。
那满眼希冀与自豪的目光她至今难忘,没想到再归家时,迎接她的竟是两具枯骨和冰冷的墓碑。
“别怕,我陪你一起见爹娘。”戚辰风语气温柔,握住她的手温热坚定,给了她些许支撑。
白京墨颔首朝墓碑方向走去,她走的慢极了,似乎每迈出一步都消耗了极大的力气。
终于,她来到了墓前。
“扑通”两声,戚辰风随她一同跪在墓前,衣袖扬起的尘土迷了眼睛,白京墨的泪顺着脸颊滑落,她举起颤抖不已的双手对着面前冰冷的墓碑开口:“爹,娘,墨儿回来了。”短短一句,她已泣不成声,再说不出第二句,只是重重下拜,额头磕在黄土地上,泪滴润湿了一片。
第一拜,叩谢爹年养育之恩,第二拜,谢爹娘托举之恩,第三拜...
白京墨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身上宛如压了千金担,无论如何也抬不起头。
戚辰风起身看着她颤抖的身体眼中心疼溢出,他挥手屏退众人,伸出手轻轻抚上白京墨的背脊。
单薄的身子跪在地上颤抖着,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后,白京墨挺直的脊背不禁蜷缩了起来,戚辰风将她揽入怀中,此时的白京墨早已泣不成声。
十年来所有的愧疚与思念在此刻宛如潮水般吞没了白京墨,无数从前的回忆涌现,她想起幼时在家,她爱读书,爹爹每每进了新书她总是最先拿到。
她总爱坐在家中的绣球树下念书,有时念到精彩之处便废寝忘食,爹娘清晨出门时她便在树下,傍晚归家时,她仍坐在那里,眼神痴痴的看着手中的书卷。
爹爹总爱摸着她的脑袋大笑。
“我这闺女若是男儿,必定是个状元材料。”
那时她不懂,只仰头看着爹爹,总觉得爹爹笑的有些奇怪。
直到长大后,她才晓得,那时爹爹眼里的闪烁的情绪,叫做遗憾。
后来她长大了些,看着街坊的男孩都上了书孰,她也偷偷跑去蹲在窗下听先生讲学,那时她方才知道原先她看不懂的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原来藏着这般奥妙。
只是这事很快被人发现,不少男孩嘲笑她一介女流竟妄想进书孰念书,她哭着跑回家,将此事告诉了娘。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一向温和以好脾气著称的娘拿起笤帚冲出家门,到那些嘲笑她的男孩家里与那些孩子的爹娘大吵一架。
“我女儿是状元之才,若进了书孰,定比你们的儿子有出息!”娘叉着腰站在巷子里与那些男孩的家里人争吵,不少人都说娘平日里瞧着温温柔柔,没看出来竟是个会撒泼打滚的泼妇。
爹爹闻讯赶回来,娘又揪着爹爹的耳朵大骂一顿。
“墨儿喜欢念书那是多好的事!不管用什么办法!你都要让墨儿去书孰!”娘骂道。
爹爹连连点头,最后变卖了其中一家书铺,娘又典当了自己的首饰凑了些银子给先生送去,先生才勉强在廊下为她添了把椅子。
只是不能进内厅,只能在廊下听学。
记得入学的前一日,娘在屋中拉着她的手,指尖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
娘的手指上有常年做活生出的茧子,可依旧温热柔软。
娘拉着她,眼中满是欣慰。
“我的墨儿长大了,去了书孰要好好向先生学。这位置是爹娘好不容易为你争来的,你定要好好学。学好了,走出咱家这个小院儿,去你想去的地方。”娘揽她入怀,声音哽咽。
“娘听说书的讲大户人家里都有书孰,家里的女子也能读书,西北的女子还能骑马射箭,真好啊..墨儿,你聪明,你要走出去,去看看外面的世道,是不是真如他们说的那般好。娘没什么大愿望,只希望我的墨儿能平平安安,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抬起头,看见了烛火摇曳下,娘眼中的希冀。
就这样,她去了书孰,无论冬夏从未缺席。
夏日炎热,汗水浸透了她的衣裳,蒲团也被打湿,身上起痱子,冬日湿冷,她的指尖都被冻僵,几次高烧不退,险些要了命。
娘亲守在她身边,眼睛哭的通红,却从未劝过她一句。
她知道娘亲的期盼,也从未不敢辜负。
后来公主颁布了女子开科的法令,她欣喜若狂,第一次收拾行囊上考场,考生中她一席白裙格外显眼,身边满是议论声,她早已习惯。
若他们真读透了圣贤书,便该知道女子并非不如男儿。
她静心备考,终是像那些低看她的男子证明了这一点。
送她离开那天夜里,娘在屋里哭了一夜,天亮时,爹娘一同送她上船,爹拍拍她的肩自豪的像所有人炫耀,这是他白家的姑娘,院士第一的奇才。
娘抹着泪,拉着她的手哭成了泪人,最终放手时娘满眼不舍的神情她至今不敢忘。
“墨儿,去吧,替娘去看看燕阳城,无论如何,爹娘等你回来。”
可这一等,就再也没有等到。
她看过了燕阳,那些从小上书孰的世家小姐也败给了她,那时的她何等狂傲。
等将父母接来燕阳,一家团聚她也不算白来世间一场。
可没有爹娘没有等到那一天,她也没有等到光明的前程。
在狱中,她才晓得娘为她做的一切。
是无条件的托举,是倾尽所有也要改变她的命运,让她走出了小院,走出来南州,让她知道山河辽阔,女子并非只有嫁人这一条出路。
在她最绝望时,她遇到一个人,她做的事和娘亲一样,这个人就是叶君桐。
她撑起了一片天地,给了女子喘息的机会,她的生命厚重炽热,像寒冬里温暖的火炉,让人不自觉的靠近。
她也想做这样的人,所以她留在了她身边。
可遇到戚辰风后,她又放自己离开。
她知道,叶君桐做的一切都是源于她心中最可贵的东西。
是爱,纯粹无私的爱。
她爱她,爱世人,这份纯粹的爱让她在泥沼中前行,让她成为照亮希望的光,因此才会有这么多人心甘情愿的追随她。
白京墨曾经的梦想是入仕途,辅明君。
不过她想,她早已遇见了一位明君。
她多想把这些事全都告诉爹娘,告诉他们燕阳十里长街灯火通明,告诉他们自己这些年教养了一群多么可爱的姑娘,告诉他们..她有多想家。
多年的思念挤压在胸口,她被戚辰风揽在怀里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裳。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响起。
“爹——娘——”白京墨跪走几步颤抖的伸出手抚摸着石碑。
“我回来了..我没有辜负你们的期望..你们看到了吗?”
回应她的只有石碑冰冷坚硬的触感。
一阵微风吹过,将她的泪水吹过,不知哪来的绣球花瓣轻轻飘落在她发梢。
白京墨抬起眼看着面前的墓碑,怔愣片刻,忽的勾起唇角可眼中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戚辰风搀住白京墨的身子不让她倒下去,眼眶通红坚定道:“伯父,伯母,我会照顾好京墨的,你们放心。我戚辰风起誓,这辈子我会让京墨快乐,让她无忧无虑的生活。”
怀中的人身体颤抖的不成样子,戚辰风抱住她,只觉得心如刀绞。
燕阳初遇,他便知道自己此生非此女不娶,这是他第一次见白京墨如此痛苦的样子。
他只恨,恨自己只是一介商人之子,恨这世道不公,让他的爱人颠沛流离受了这些苦。
他仰起头看着晴空万里的天。
不知这何时,这世道才能变回从前的样子。
微风卷起尘土一路吹进了南州城。
岭南战乱不断,南州百姓也多少有些惴惴不安,原本热闹非凡的桃花园也没了人。
桃花盛开的季节已经过去,树上只有些迟开的粉花迟迟没有落下,戚欢棠难得出来玩,自然哪里都觉得新鲜,叶君桐挑选了一颗粗壮的桃树,几下翻上树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闭目养神。
戚欢棠仰头见她又睡了撇撇嘴没在意,朝着桃树下的酒铺走去。
看铺子的是位佝偻的老者,戚欢棠走过去看着桌后的酒坛摆出一副甜美的笑:“阿伯~这桃花酒怎么卖啊?”
谁知那老人只看她一眼便摆手道:“不卖不卖。”
戚欢棠一下来了气但为了买酒还是强压着脾气笑道:“阿伯,我爹很喜欢您家的酒,我只想卖一坛回去孝敬,可否卖我一坛啊?”
那老人抬眸瞥她,端起一个大海碗舀起酒倒进碗中过来扔在桌上。
“要买我的酒,得先喝酒。我看你也不是懂酒之人,小姑娘还是别难为自己了。”
戚欢棠生平最讨厌别人瞧不起自己,索性撸起袖子往桌边一坐:“谁说我不懂?喝就喝!”说罢不等老人开口端起海碗喝了起来。
虽说桃花酒不必其他酒辛辣,可戚欢棠从小到大也没喝过几次酒,入口还是将她辣了一下。
可她却没停手,硬是忍着辛辣和喉咙里的灼烧感一口气将海碗喝了个干净。
喝完后将碗放在桌上,嘚瑟的看了一眼老人,又实在没忍住打了个嗝。
那老人看着她的样子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又转身盛了一碗放在桌上。
“好啊,倒是个爽快的性子。我这里的规矩,要买一坛,得喝三碗,姑娘,还喝吗?”
“喝!”戚欢棠一拍桌子端起海碗看着里面晶莹的酒液深吸一口气吨吨吨的喝了下去。
这酒味道清甜却后劲极大,戚欢棠就这么一口气连喝了三碗,最后喝到胃里全是酒液,一动就咣当咣当传出水声。
“等等,我歇歇。”戚欢棠将最后一个空碗放在桌上手捂在胸口道。
老人笑着将碗收起来:“你这小丫头啊..”戚欢棠实在撑得慌也没空搭理他,胃里翻江倒海让她只想休息一会儿,便顺势趴在了桌上。
叶君桐在树上睡得正香忽然听到树下有人叫自己。
“姑娘,姑娘!”
她揉揉眼睛看下去,只见那老者指着趴在桌上顺水的戚欢棠笑道:“你的朋友醉倒了,这酒钱还没付呢。”
叶君桐跳下树随手取下自己耳间的白玉坠子递给老者,走到桌前弯腰看了看戚欢棠。
她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脸颊因为醉酒粉扑扑的,像颗粉嫩的蜜桃。
叶君桐随手捡起桌上一朵桃花插在她耳畔,将她整个人衬得更娇俏了些。
“酒给我送到城南秋圆巷白家,多谢了。”叶君桐对老者道,随后俯身抱起戚欢棠朝马车走去。
怀里的人靠在她胸前睡得安稳,她毫不费力的抱着她上车对车夫道:“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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