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 试遍了舱内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尽头无果而终之后，他开始安慰自己：面对随时可能到来的厄运，一个人所能做的只有保持最后的优雅。他不再埋怨自己好奇开启了安检程序，也不再对着顽固的防暴系统撒气。随机激活了一个悬浮在舱内的音乐纹理，听到的是交响乐团正式演奏前调音时的段落，所有乐器的调音试奏加上人的咳嗽交谈声搅合在一起，没有规律。奇怪的是，所有的纹理播放出来都是这样的段落。
从航行日志来看，这艘船的存在可以追溯到两年多前，和D 的曾曾祖母差不多古老，但船体硬件的结实和可靠性无可置疑。越是观察和研究这个庞大的老家伙，D 就越能对祖父当时的航行热情感同身受。他站在或许是祖父曾经站过的地方，调出日志的剩余部分。不难发现这份记录并不完整，中间连贯的大段是新开辟航路的视讯资料，而途径标记出的着陆点只留下一个个名字，相关资料为空。比如“双子星：龙鳞、凤羽”——这是些什么名字？他突然异常感谢祖父留下的这份礼物：这只船让他有了至今最大胆而冲动的一次冒险。
不能让这场冒险之旅刚刚开始就无疾而终，D 想，得把旅程继续下去。
他决定到休息舱去睡一觉，然后等他醒过来，他就已随着飞船到达了另一时空。
没过多久，他就在“驶往过去”还是“驶向未来”的自我辩论中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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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在科星的另一侧，M?睡得并不踏实。她中间醒了至少三四次，饮水、看时间、上厕所，以及确认D 不在身边的事实。断断续续的，她做着一个梦，这个梦每次被打断，都会在下次入梦后回到开头的部分重新开始。
起先，是M?和D 躺在半球形的单向玻璃帐篷里，面对着面，D 时不时望向天。M?问：你听过这个故事么？D ：什么故事？然后M?便开始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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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森林里的鸟儿在枝头歌唱，林间有幢朴素而温馨的木屋。迎着晨光，木屋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披着红头发戴头巾的小女孩，手里拎着一个篮子蹦蹦跳跳跑向外面。随后从门里出来的，是她的母亲。母亲叫女儿回来，帮她整理好胸前的蝴蝶结，一边嘱咐她：“别光顾着在森林里玩，一定不要忘了…………”
不要忘了什么？M?怎么也想不起来，到这她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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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梦，单向玻璃帐篷变成了纯白色的房间和柔软的床，躺在M?对面的依然是D ，他依然不时看向天。M?问：你听过这个故事么？D ：什么故事？然后M?便从头讲起，依然不记得母亲提醒的事情是什么，不过她继续下去，描绘了生动的森林景象。红发包头巾的小女孩向小动物挨个打招呼。在采了半篮的红莓和果子之后，她抬头瞥见不远处有一只漂亮的鹿，便走近前，拿出果子要给它吃，才发现它的角受了伤，流了血。小女孩伸手去碰，却被鹿跑走了。
后来……M?又不记得了——她分不清是梦里的她记不得故事的内容还是她不记得那段梦。总之，之后，小女孩出现在家里，坐在地板上，对面是烧得正旺的壁炉。已经入夜，母亲坐在摇椅上，手中拿着一本书给小女孩念睡前故事。小女孩转过头去问坐在她旁边的迪迦：“你听过这个故事么？”
到这里，M?觉得不对：这个故事里怎么会有D ？而这时故事已经不受她的控制，有了自己的生命似的发展下去。
在她不知道重复讲了几遍这个开头后，终于又到了母亲给女儿讲睡前故事的地方。母亲看了眼窗外的暴风雪，说：“雪这么大，先讲到这儿吧。”女孩正准备去睡觉，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当——当、当——”。
“是谁？”小女孩问。
没人回答。
母亲放下书：“一定是有人在雪里迷路了。去把门打开吧。”
小女孩费力的推开了门：外面的暴风雪实在是太大了。
“哇——！！”她大叫了一声。原来门外不是什么人，而是白天在森林里遇到的断了角的鹿，身上覆满了雪，看起来是冻坏了。
M?讲着讲着停住了，她看着眼前的D ，此时他们躺在一颗硕大而平坦的科埃迪埃石上，同盖着一条星星图案的毯子。M?认真的说：“这个故事要是继续讲下去，我可就醒不过来了。”
“为什么？”
“我每次都重新开始讲，说明不讲到结尾，这梦是不会结束的。”
“你想知道结局吗？”D 说，“小女孩邀请鹿进了木屋，让他取暖养伤，等到雪停了春天来了鹿便离开了。过了几年，女孩在森林深处的山洞里找到一顶王冠，偶遇了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原来那是解除了魔法的王子，也就是那只被女孩救过的鹿。王子向女孩求婚，女孩答应了。他们回到皇宫举行盛大的婚礼，那顶王冠最终戴在了女孩的头上。”
M?：“记起来了，就是这个故事。现在我可以醒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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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科星的另一面，D 在休息舱里醒了过来。没有了熟悉的外界参照，他可以认定自己到达另一时空了。在之前的自我争辩中，鉴于对曾曾祖母黑盒和祖父飞船的考古经历，他认定自己更适合过去。于是D 摇身一变成为一名来自遥远未来的神秘来客，造访曾曾祖母尚在的科星。D 初步设想，在他所在的“未来”，时空旅行已经是一门公开的技术，人们却在有节制的使用它：比如只用它来浏览过去，不对历史加以干涉和改造。
“既然已经离开了那个时空，所有可能的制裁都不会在旅行者身上奏效。为何要遵守那样的约束？”现在，D 作为一名自豪的未来访客，比现在的科星居民更先进更智慧，对历史也更加了如指掌。他可以挑起或避免一场历史上的战争，可以让他不喜欢的政治家下台，更甚至，他大可以把自己载入史册。邀请他年轻的曾曾祖母跳一支舞也未尝不可。
D 又自我辩论起来——但历史并不像是被改造、优化或者破坏过。所有天才的和荒谬的事都发生了。即使有这样的超人，怀着强烈的正义感来到没落的历史时期，拯救悲惨的民众、阻止一场场恶行、扭转一个个影响未来的错误，他又何以能安回每一个导致帝国覆灭的马蹄铁铁钉？不能，他什么也不能改变。他的任何一点微小的动作都会造成千万个接连不断的历史程序错误。换句话说，不可能有这样的未来超人。
回到这个假设的开头，如果时空机器是在某个未来的时代被创造出来的，这种机器可以被输送到尚未出现时空机器的时代加以使用。或者说，比那个未来更远的未来人，也可以把这项技术的发明时间刷新到更早以前，只要他们愿意。这样一来过去可以比未来更先进，各个时代之间可以互相通行，如此便没有了时代之分。兴许，D 在过去碰到的第一个人是D 的后代呢？
所以在越砌越高的悖论面前，这个假设本身就没有成立过。如果你可以到达任何时间刻度，那么时间将不是一条线，而塌缩成为一点，意味着D 和他的祖父以及曾曾祖母同岁。
D 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这意味着，从一开始，“时空”和“人”就没有、也不可能分离。
“时空”是“人”的一种感觉，而人都做不到把自己和自己的感觉分离。
过去人们总是错误的认为，历史或未来是别人的事、自己之外的事，是已经确定发生或无法预知的事。所以人们可以在所谓的过去和未来之间穿梭，只为了制造再平息一场慌乱后努力回到自己原本的时代，只为了与另一时空的人来段轰轰烈烈的爱情，或为了顺便拯救那个“恰好需要他们”并即将在那一刻毁灭的世界。
不需要做任何关于时空机器和时空旅行的努力，他就已经与过去相关、也与未来相关了。他逃不掉——他的每个微小的动作甚至一个思考的电流，都影响着遥远的起源直至将来。
史书不会被改写，不代表历史不会改变。“你相信历史吗？”与“你相信感觉吗？”的答案是一样的。
至此，D 已然认定永远不会有时间机器这种东西，并且自己对时空的全部经验将被划分为“仿佛察觉到的”、“正在察觉的”以及“仿佛未察觉到的”三部分。
然后，他本能的走向安检程序，向它证明了自己和祖父是同质的——非生物意义上，而是物理意义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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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此时刚刚睁开眼睛，感到做了好长的梦——至少有半个年，但时间显示连那万分之一都不到。
她突然惊呼起来：“我没见过森林、木屋、果子或者鹿！连壁炉和暴风雪都没见过——那些形象是从哪来的？”
M?走到盥洗器里让自己清醒过来：“而且，这个故事我也从来没听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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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 走出舱门外的第一个念头是“我要见到明梦。”
舱门可不是凭他意念打开的：他先向安检程序申请检查系统逻辑，并指出了其中的几个漏洞，在取得测试权限后，他让系统强制执行改写判断条件，使得他的判定结果与祖父的完全一致。然后防暴系统接触封闭，舱门开启。一切都不过是遵照事实，在物理意义上，完全的相反意味着绝对的等同；当你能够改变全部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你什么都不能改变。
D 此刻“正在察觉的”：地平线处的微曦光层比他来时见到的扩张了些，光明期就要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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