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夜国，乾城。
慧尾户历一七零年，冬末春初 。
金乌西坠，夜色吞噬掉最后一丝光亮。
沉寂不过片刻时日，随着华灯一盏盏亮起，小鼓点声由远及近，伴着三味线的节奏，蓬勃有力。丝竹弦乐渐起，街面上的喧闹被重新唤醒。
属于十街舞坊夜晚的热闹，才刚刚拉开帷幕。
发动机轰鸣声逐渐停歇，漆黑车辆稳稳停住，立马有人上前铺上地毯延至门前，穿着体面的侍从车门前就位，随时准备打开车门。
“大爷，求您赏点儿……”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惊动了街角蜷缩的黑影，三个形如槁木的小乞丐不知从何处窜上前，像濒死的野犬般扑向车辆，骨节嶙峋的手指死死抠住车板。
“滚开！别挡路！”尚未靠得近前，早有凶狠恶仆挥舞着皮鞭打在乞儿褴褛的衣衫上，将本就破碎的布片连同脏兮兮的皮肤一起抽的粉碎，抽得几个孩子哀嚎不止。
“不许哭！谁许你们这帮东西靠过来的！再有下次，小心自己的狗命！”
这几个可怜的孩子被恶仆擒住脖颈，拉扯到路旁，重重甩在地上。
“我等这般人物尚且不能跟在大人身边伺候，你们这群杂种，也不看看自己是哪里的野狗，竟敢跑到我家主人面前乱叫，我看都是活腻了？”
“小点声！”正欲开门的侍从朝恶仆努努嘴，示意他们退下。
很快，恶仆连同几个乞儿迅速隐入黑暗中。一切重归于平静，仿佛从未掀起过波澜。
无关痛痒的小意外被平息后，车门被轻轻拉开，一位身披黑呢斗篷的军官从车内走出。此人身材中等，肩宽背阔，身形略微佝偻，正值不惑之年。印堂平满，颧骨高突，面容冷峻如霜，目光所及，寒意凛然，不怒自威。
周围人群噤若寒蝉。
他站在车门前微微抬首仰望，眉间紧蹙，面色凝重，像是在为什么事烦心。红白灯笼映出的光芒洒在呢子大衣上，锃亮军靴泛着微微光泽。
“咳、咳……”
这压抑着声响的几声猛咳，被侍从敏锐捕捉到，作势要上前搀扶，却被那位大人抬手制止。
他慢条斯理地摘下黑手套，递与旁人，起身大阔步向舞坊内走去。
门口处早有人恭候大驾，毕恭毕敬将人引至坊内。
随着一行人一路穿堂过巷，丝竹之声愈来愈弱，直至完全消失在内厅的清幽之中。内厅四周清静，唯有夜风掠过芭蕉，沙沙声混着远处断续的虫鸣。
厅内净雅，正中几案上摆放着一尊小巧香炉，缕缕青烟从炉中袅袅升起，淡淡檀香，弥漫在室内。
左右对称的两排高木座椅上，已有几人分别落座。三三两两，或小声攀谈，或执棋切磋。
那张原本冷漠肃杀的面孔，在进入前厅的前一刻，被一层温暖的笑意覆盖，嘴角微微上扬，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
戴好“面具”之后，他不慌不忙迈开步伐，从容不迫地走向几人。
檀香环绕，向人群方向蜿蜒而去。
高台上座有二人离群独坐。
“咚。”黑子落定，掷地有声。
这一着落得微妙。
执白子者嘴角牵出一抹似笑非笑，指间摩挲着一枚棋子，言语间带着几分玩味不恭：“节大人，落子可要无悔 啊。”
节大人哈哈一笑，声音爽朗：“无妨，无悔。”他语气轻松，仿佛对局势胸有成竹。
“那下官可要不客气了。”说罢，随着白子稳稳落下，节大人眉头微微一皱，陷入了沉思。
就在这时，沉稳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似是有意扰局，脚步声在临近时刻意加重了几分，扰了二人切磋。
见到来人，手执黑棋者将棋子掷在一旁，匆匆起身，满面堆笑招呼道：“哟，风大人可算来了。今日您可是最晚到的，就等你一人了。”
“聿衡兄，今夜怎么迟了？”益大人放下棋子，亦随声附和道。
“节大人、益大人。”风聿衡微微躬身，向两人行礼道歉：“抱歉抱歉，今日来迟，还望见谅。”
余光环顾四周：“今日不见离大人？ ”
“离大人老毛病是众人皆知的，家有‘贤妻’约束，自不肯来的。”
几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风大人快请坐。”节大人笑道，“听闻风府最近有桩大喜事。”
风聿衡转身落座，节大人朝后方扬了扬手，身旁的侍从俯身奉上香茗。
“爱女即将及笄，府中上下为此忙碌，耽误了一些时间。到了生辰那日，还要请各位大人赏光，到寒舍一聚。”
“那是自然。”节大人爽快地回应道。
“这女子及笄可是件大事，更何况是聿衡兄的掌上明珠。”益大人忍不住调侃道。“我听闻节大人的内侄和令嫒年纪相仿，不如提前替您两家牵线做媒如何？”
“小女年纪尚幼，她母亲体弱，从小没好好教过规矩，行事乖张莽撞。还要教她多学几年规矩再嫁人，以免误了人家。”风聿衡假意为难，摆手推辞。
“风大人谦虚了，我无夜女子不输男儿，将门虎女更不会有错，到时候只怕贵府门槛都要被踏破咯。”
“哈哈哈……”
“女儿都这么优秀，至于您家的公子……”节大人话锋一转，指向了他真正感兴趣的人，“这段时间看来，我发现宗泽这孩子处事越发老练，确实大有精进啊。”
风聿衡当下眼眸一垂，拿起茶杯：“犬子初入仕途，尚需调理，还少不得叔父们指点提携。”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令郎将来势必肩负重任。”
“节大人过誉了。”风聿衡草草敷衍几句，将茶杯送到面前，借着品茗的间隙将氛围沉寂下来，打算回避掉这个话题。
长子风宗泽踏入政坛已数月有余。自幼时起常带在身边，耳濡目染之下，习得处世之道，早早为他铺就从政之路。只是少年心性未改，行事仍透着几分毛躁，诸多事务还需耐下心来细细教导。虽说靠着先祖庇佑，让他得以顺遂踏入仕途，看似是家族私事，可朝堂无小事，官员任免关联国之根基。这桩家事往深了看，亦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国事，容不得半点疏忽。
更何况他早就敏锐地察觉到，提及长子名讳时，周围原本嘈杂的声音瞬间戛然而止，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他们的谈话上。
此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并不想公开谈论，以免落下口实，被人抓住把柄。
再者说，谁会蠢到在外不分地点场合随意商议国事。
益大人眼珠一转，读懂了当下的沉默，改口道：“聿衡兄近来身体如何？”
“仍有些咳疾，但不妨事。”
“风大人常年在外带病驻扎，近些年方可回到乾城休养。如今朝中太平，陛下也该体恤……”
“哪里哪里。尽职尽责为国效力，乃末将本分。”
顿了顿，风聿衡反问道：“节大人，您可曾见过漫天白雪？”
“雪？”
“对，雪。”
“雪是何物？未曾见过，怎么？”
无夜国内终年湿热，从未下过雪 。
“没什么，下官好奇罢了。”
风聿衡低头不语，再次端起茶杯。
朝堂内外谁人不知老国主缠绵病榻，沉疴难起，每夜宫墙内都传出凄厉的咳血声，能否熬过这几天，太医院上下皆束手无策。且看这偌大皇家，竟落得子嗣凋零的惨状，皇子们或死于非命，或疯癫失智，除长公主外，无一人可继承大统。
遥想当年，追随长公主麾下，金戈铁马，率领虎狼之师踏破敌境。旌旗蔽日，战鼓如雷。公主殿下以巾帼之躯横扫千军，逼得邻国伏地称臣、岁岁纳贡。
谁料风云突变，长公主自敌国带回的那名神秘女子，几年间出落得亭亭玉立，倾城倾国。此女妖冶惑人，长袖善舞间搅得朝堂乌烟瘴气。如今国势衰微，民间皆传此女是祸国殃民的妖女，搅得举国上下人心惶惶。
此次奉召回朝，内外局势波谲云诡，暗流涌动，他心中已有洞见。
太平？风聿衡心底轻蔑一笑。
这些老东西哪里懂得太平？他们生来就享受荣华富贵，躺在世袭之位上醉生梦死。
风家不一样，祖辈曾饿着肚子和野狗抢食，与街边最低贱的乞丐别无二致。父辈们踏入战场，在异国暴风雪中手攥锈刀艰难求生，哪怕铁甲下伤口溃烂，依然紧握长枪，用鲜血杀出一条功勋血路。风家三代人，历经无数艰难困苦，终于才能够在今天和这帮老东西平起平坐。
而今，他们却在和自己说“太平”……
“你们，根本不配和我同坐高堂！”想到这里，太阳穴突突跳动，喉头发紧。
他面上波澜不惊，低头轻吹茶沫，任苦涩漫过舌尖。
“老板娘怎么还不出来迎客？”风聿衡放下茶杯，装作不耐烦的样子，将话题引向别处。
“下月初一正逢春日祭典，许是为了祝祷之事耽误了。阁内自有她们的一套规矩，还请风大人稍安勿躁。”随即挥了挥手，示意在暗处待命的侍从前去催促。
檀香即将燃尽，氤氲散去，益大人瞥见风聿衡眉间转瞬即逝的暴戾，执起茶盏轻啜。合上茶碗，笑意漫上眼角：“聿衡兄久未踏足玉露阁，不知道阁内又添了几位新人吧？”
“新人？”风聿衡挑眉，转身向节大人恭维道：“今年春日宴的花魁之争，想必这桂冠还是非玉露阁莫属。”
节大人摆摆手，“不过是替国主照拂些琐事 ，当不得风大人谬赞。”
“记得前任花魁的惊鸿一舞，当真是艳绝乾城。”
“哪位花魁？”
“花魁子敷。如今她已有几年未曾露面，听说是病了？”看似不经意的询问，透露出按捺不住的急切，打听前任花魁的下落，或许才是他今日前来的真正目的。
“玉露阁上下事务皆是老板娘代为打理，待会儿唤她过来，风大人细细一问便知。”话音未落，他忽而轻笑出声，“风大人这般关切，几年未见的旧人还得大人惦念，可是有意要将她纳入府中？”
“节大人说笑了。”
氛围有所缓和，益大人偷偷松了口气。
谈笑间，侍从小跑到节大人身后，低声耳语几句。
节大人站起身，“都已经准备好了，风大人，请。”
“请。”
几人相互谦让着，向阁内走去。
玉露阁内华光流转，金碧辉煌，纱帘幕后又见纤纤素手拨弄琴弦，似闻得低低笑声呓语，却在凝神聆听时，消散在流光溢彩之中。
小童垂首引路，将客人门引至阁内，迅速转身退下。
瘦小的身躯在一众环佩琳琅间穿梭如游鱼，轻巧灵活的身影让人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他摸到后门，黑影一晃，绕过小桥水榭，惊醒桥下锦鲤，搅起水中碎银，穿过廊下长长玉栏，扰乱飞蛾向火。
一路飞奔来到后院后厨。
“客人都到齐了，即刻传菜。”
后厨蒸腾的热气裹着脂香，朱漆食盒堆叠如塔，一群仆妇依次端起，鱼贯向前。
小童通传工作完成，进入伙房，将留在灶上的供奉之食恭敬端起，走向后院正中的奉鬼台。
后院正中一棵梨树花开正盛。
树根粗壮，树影深处藏着个赤足小女童。
雪白花瓣簌簌落在小童肩头，他将托盘轻轻放在身旁，掸了掸梨木下石柱祭台上的灰尘。
今日所奉之物是月亮酥 ，待一一码放整齐，完成焚香祝祷后，小童转身离去。
不久，树后探出一只顽童小手，偷偷摸向奉鬼台上的点心。
得手后，发出 “咯咯”的银铃笑声很快湮没在深邃的夜色中。
一切无人知晓，唯有明月高悬。
春去秋来 ，东君陨落，金枝折损。
无夜祸起，始于内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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