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四年冬，荆楚之地。
直到黄寗栩钻出那条冗长而潮湿的暗道，冰冷的江风夹杂着芦苇的枯涩气息扑面而来将脸颊刮得生疼，她才恍惚觉得，在蜀中这些年，竟像一场漫长而压抑的梦。
梦的开端，也是这样一个凛冽的冬天，在数百里外的江州城。
那时的天空，终日是战火熏燎后的灰霾色。寒风中裹挟着焦糊味和隐约的血腥，刮过残破的街巷。她记得父亲离家前那个夜晚，书房里的灯烛摇曳不定，映着他凝重而坚毅的面容。
“栩儿，”父亲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窗外无形的耳朵，“吕都督已决意动手，为父此去凶险，你与鱼姑姑在家，紧闭门户，无论听到何种动静，绝不可外出半步。”
她那时年仅十二，虽知父亲明为商贾，暗怀机杼，却从未如此刻般感受到山雨欲来的窒息。她乖巧应下。
可有些动静，无需出门，也会自己撞进来。依稀记得那日傍晚宵禁后，门外青石板小街上不时传来的急促的马蹄声，和一道道高亢凄厉的调令声：“城破，巴郡大营、江州大营速速增援江陵。”、“城破，巴郡大营、江州大营速速增援江陵。”……
结局，似乎早已写定。父亲一去数日，音讯全无。
“女公子，且进屋来吧，廊下风大，仔细着了寒气。”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坚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管事姑姑鱼榷快步走来，她约莫三十五六年纪，穿着朴素的深褐色布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成圆髻，只用一根木簪固定。面容端庄，眉眼间却总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愁苦与警惕，此刻更添了几分急切。
“阿申、阿酉方才冒险出去探了探，城外乱得很哪！”鱼榷压低了声音，语气沉重，“吕蒙将军虽入了江陵城，现在关家旧部溃散得到处都是，还有趁火打劫的乱兵流寇，一时半会儿根本肃不清。咱们这地方怕是不安全了，得早做打算，这江州城……怕是也待不得了。”
黄寗栩依言转身进屋。屋内陈设简单，一盏昏黄的油灯摇曳着，勉强驱散一隅寒意。护卫刘申、刘酉两个二十出头的精壮青年，身着便于行动的劲装，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一左一右守在门内，神色冷峻，眼神锐利地扫视着窗外任何一丝异动。他们是黄家的部曲家生子，自幼习武，忠心毋庸置疑。
婢女绒绒赶忙递上一个微温的手炉，燕燕则又去仔细检查了一遍门窗是否闩紧。
黄寗栩原是东吴老将黄盖的孙女。其父黄洹，乃黄盖之子，多年以前，便带着妾室（黄寗栩生母）和她，以商贾身份潜入蜀地，明面上经营着祖传的漆器丝绸生意，暗地里，却是东吴钉在此处的一枚重要暗桩，专司窥探关羽大军动向。多年来，他们如履薄冰，谨小慎微。父亲凭借玲珑心思和黄氏旧部的一些暗中协助，倒也在这江州城站稳了脚跟。
然而数月前，风云骤变。东吴大都督吕蒙酌关云长自大骄横之态甚，觑得良机，奇袭荆州。而父亲黄洹，则在最关键的时刻，接到了那道来自江东最高层的密令——策反关羽麾下因粮草分配、军功赏赐不公而早已心生怨怼的糜芳、傅士仁等守将。
“鱼姑姑，”黄寗栩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接过燕燕递来的一碗温热粟米粥，并无胃口，“父亲他究竟如何了？外面都说关将军败走了，吕蒙将军入了城，还说……糜芳将军他们……”她没再说下去，父亲参与的是何等凶险之事，她虽知之不详，却也明白这是叛主背盟，一旦败露，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有些风暴，非紧闭门户所能阻挡。荆州易主，东吴的旗帜插上了江陵城头。父亲一去不返，音讯全无。随后传来的，是关羽败走麦城、最终被潘璋部将马忠擒杀的惊天消息，以及……父亲黄洹在混乱中“殉国”的噩耗。
游说策反，大功告成，父亲却身死乱军。这其中的蹊跷与悲凉，年少的黄寗栩无从深究。
原以为就此可归江东，谁知接应之人却带来新的指令：吕都督骤逝，江东内部权力交接未稳，而蜀地沿江关卡严查细作。为保全性命，需暂避锋芒，继续待在蜀地，待风头过去再图归计。
这一“暂避”，便是近四年的东躲西藏。
他们如同惊弓之鸟，从江州边缘的小镇，到蜀中腹地的村落，辗转流离。鱼榷凭着过人的谨慎和早年布下的一些暗线，一次次躲过了蜀汉官府日益严苛的盘查和清算。
父亲留下的财帛虽丰足，却也免不了担惊受怕，就这样黄寗栩在无尽的颠沛中过了十六岁生辰。
父亲的容颜在记忆中渐渐模糊，唯有“回江东，活下去”这个信念支撑着她。
期间，也零星听到些消息：刘玄德称帝，以及，那场终究无法避免的复仇——蜀汉大军倾巢而出，连营百里，兵锋直指江东。
战争的阴云再次笼罩。而他们这些潜藏的“暗桩”，在蜀汉境内便成了急需肃清的内患。追捕的网越收越紧。
就在他们几乎躲无可躲之际，江东的暗网终于再次有了消息。
一个深夜，门外传来熟悉的暗号：“汉中走水”！来人带来了撤离的希望：夷郡开战，可趁乱从石门渡口出逃，那里有艄公接应，可助尔等渡江。
可归矣！
于是，又是一番昼伏夜出、提心吊胆的跋涉。直到此刻，站在这荒僻的江滩芦苇荡中，黄寗栩才真切地感受到，那场漫长的噩梦，似乎真的要醒了。
寒风刺骨，她裹紧了身上那件早已褪色发旧的靛青斗篷。身量纤细，面容清丽，只是那双杏眼里，沉淀了太多颠沛流离留下的疏淡与平静，近乎漠然。
“女公子，快上船吧，江风大，仔细着凉。”鱼榷姑姑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拉回。鱼榷如今看来更显沧桑，鬓角已染霜色，深褐色的布裙洗得发白，但眉眼间的警惕与愁苦依旧，此刻更添了几分即将抵达目的地的急切。
那艘接应的小舟悄无声息地泊在岸边，船头立着一位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的艄公，如同沉默的剪影。
刘申、刘酉两兄弟，依旧是寸步不离地守护在主家侧，手始终按在腰间的短刃上。绒绒和燕燕也紧张地搀扶着黄寗栩。
鱼榷与艄公快速对了几句暗语，确认无误后，连忙催促众人上船。小舟吃水略深，摇晃着离开岸边，滑入被晨雾笼罩的江心。
黄寗栩下意识地回首望去，西岸的蜀地山峦在浓雾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如同她那段充满恐惧与不安的岁月，渐渐远去。
“女公子，”鱼榷将一件厚实的旧衣披在黄寗栩肩上，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却又异常坚定，“好了，好了，我们总算要回家了！回到江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老爷在天之灵，定会保佑我们平安抵达。”
黄寗栩将脸埋在那带着鱼榷体温和皂角气味的旧衣里，身体却几不可察地微微僵硬。家？江东那个只在密信中听得只言片语却从未真正踏足过的“家”么？
活下去，全须全尾地活下去——这个念头此刻愈发清晰。至于其他，她不敢，也无暇奢望。
小舟在艄公娴熟的操控下，破开迷雾，向着江东的方向驶去。江面茫茫，前路亦茫茫。
黄寗栩未曾察觉，在她因疲惫而阖上双眼假寐时，鱼榷望向前方的眼神，复杂难辨，那其中深藏的，绝非仅仅是归乡的喜悦，更有一种沉沉的、如同这江底暗流般的算计。
架空背景为三国鼎立初期，初次尝试这类题材，经不起较真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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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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