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道城的春日,终究是在紧绷的战备气氛中,艰难地透出几分生机。墙根下的残雪化尽,冒出茸茸新绿,连守府内听竹苑那几竿瘦竹,也褪去了冬日的枯槁,透出些许青意。
然而,这份春意却被连日来城中悄然流传的一股阴风所笼罩。
并非关于孙珩,这次矛头直指远在夷陵前线的大都督陆逊。流言蜚语如同潮湿墙角滋生的苔藓,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有的说陆逊畏战不前,坐视刘备溃败而不全力追击;有的则暗指他火烧连营有伤天和,恐招致天谴,连累江东;更恶毒者,甚至揣测其拥兵自重,别有图谋。
这流言较之前那次更为隐蔽,也更为凶险,直接动摇军心士气,挑战陆伯言的权威。孙珩闻报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连日来守府内的气压都低了几分。毕竟这个档口大战刚过,城内正是人心不稳。
尉迟枫手下的暗桩悉数出动,韩迟也加强了城内巡防与盘查,只为揪出这些藏匿于暗处的喉舌。
入春后,或许是连日囚禁于方寸之地确实于情理不合,又或是孙珩某种难以言明的考量,他竟下令,允许黄寗栩在尉迟枫指派的两名得力属下(扮作普通家丁)的“陪同”下,每日可在守府附近一条相对清净的街巷短暂走动片刻,透透气。美其名曰:“黄小娘子乃将门之后,终日拘于室内,恐郁结于心。”
消息传来,绒绒和燕雀自是欢喜,忙不迭地为黄寗栩准备外出的披风。黄寗栩心中却无多少波澜,深知这有限的“自由”背后,许是更严密的监视和更深层的试探。
她依旧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模样,只在次日午后,依言在那两名沉默寡言、眼神却异常锐利的“家丁”护送下,踏出了听竹苑的门。
守府所在的区域较为僻静,青石板路被春雨洗刷得干净,两旁多是些官吏宅邸,门庭冷落。偶尔有巡逻的军士小队整齐走过,甲胄铿锵。再远一些便有了民居、商铺,黄发垂髫、老叟胖妪、炊烟袅袅。
黄寗栩缓步而行,目光看似随意地掠过街景,实则将周遭一切细微动静都收入眼底。
她需要外出的机会,不仅是为了喘口气,更是为了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感知这座城池的真实脉搏,判断自身的处境。
一连数日无风无浪,黄寗栩已将守府方圆几里逛遍,街头巷尾的小吃摊、算卦摊、脂粉铺子,黄寗栩深吸一口气,叹道:“热闹,真好。”许是被圈禁的久了,无论父亲生前,还是开始逃亡后,黄寗栩都不曾好好享受过一遭人间烟火。身后跟着的绒绒不禁鼻尖泛酸,自家女公子活的可真是不易。
这日,一行人又照例出门散心,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来到一处小小的十字街口。恰逢一队换防的军士在此短暂停留,等候带队军官的命令。这些军士显然刚结束一轮巡哨,脸上带着疲惫,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着,抱怨着天气、伙食,或是流言带来的不安。
黄寗栩停下脚步,假意欣赏墙角一株开得正盛的晚梅,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风中断续传来的对话。绒绒忙疑惑的问她怎么了,她只淡淡道了声:“无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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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孙珩正在书房听取尉迟枫关于流言调查的进展汇报,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阴郁。就在这时,亲兵来报,黄小娘子求见,称有要事禀告。
孙珩与尉迟枫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讶异。孙珩沉吟一瞬:“让她进来。”
黄寗栩依旧是一身素净衣裙,步入书房,向孙珩行礼后,目光平静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尉迟枫。
“何事?”孙珩直接问道。
“回将军,”黄寗栩声音清晰,不卑不亢,“民女今日外出走动,于西街口偶遇一队换防军士。无意间听得其中一人言语,觉有可疑之处,特来禀报将军。”
“哦?何处可疑?”孙珩身体微微前倾。
“那人抱怨时,口音有异。”黄寗栩道,“其刻意模仿吴卒腔调,但某一字尾音,却露出了蜀中特有的转音。且其说完后,立刻警觉收声,变换语气,似有心虚遮掩之态。”
她顿了顿,继续冷静分析:“军中士卒来源复杂,有蜀地口音本不奇怪。但如此刻意隐藏,尤其在当前流言纷扰之际,不免令人生疑。民女猜想,近日街边巷尾不胫而走的那些传闻,会否与他有关,或可拘起来问上一问。对了,那队人换防时间是今日巳时正,其人样貌约是大耳,窄额,宽鼻……”
她将观察到的信息一一陈述,条理清晰,细节准确。
实则她自幼长于江州,后又在蜀地东躲西藏,对南北方言、乃至各地士族与平民口音的差异极为敏感。江东世家大族多沿用前朝官话,而军中士卒则多征调自附近郡县,口音多是吴语。
然而,白天就在这嘈杂的方言土语中,她忽然捕捉到一丝极不协调的音调。一个靠在墙根、看似惫懒的年轻军士,正对身旁同伴低声嘟囔着:“……逭逭终日,也不知何时是个头……”他语速很快,声音也压得低,但那句抱怨中某个字的尾音,却带着一种刻意被压抑、却仍未能完全掩盖的、属于蜀中某地特有的软糯转音。
这转音极其细微,若非黄寗栩对此类音韵差异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锐,几乎无法察觉。更让她心生警惕的是,这军士在说完这句话后,似乎意识到什么,立刻闭口,眼神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四周,随即换上了一口略显生硬的、模仿吴地士卒的粗豪腔调,大声抱怨起别的来。
刻意隐藏口音?一个普通的吴军士卒,为何要刻意掩饰自己的蜀地背景?军中并非没有早年从蜀地投奔而来或被迫迁来的兵卒,也偶有新编入步卒的蜀兵俘虏,大咧咧的蜀腔蜀调也不足为奇,只要身家清白,并无大碍。但如此刻意地、在闲聊中都要小心翼翼掩饰,就显得十分可疑了。尤其是在这流言四起、敏感非常的时刻。
黄寗栩的心微微一动。她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仿佛只是被梅花吸引,继续缓步向前走去。脑海中却飞速运转:此人是否与散布流言的细作有关?
她并未立刻声张,也没有回头多看那名军士。打草惊蛇是最愚蠢的行为。她只是默默细致的记下了那支小队的换防时间、甲胄上的标记,以及那名军士的粗略样貌特征。
孙珩看了身边尉迟枫一眼,用眼神示意:先将此人拘起来问问话!
尉迟枫会意,无声地退了出去,显然是要去拿人了。
见此黄寗栩便托辞更衣准备告退。
可孙珩并没有点头。
书房内只剩下孙珩和黄寗栩。孙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充满了审视,但这一次,审视之中更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惊异和……欣赏。
这个女人,一次又一次地出乎他的意料。她能仅凭借一次短暂的外出,从最寻常的市井对话中,捕捉到如此细微的破绽。这份洞察力、这份冷静、这份胆识(敢于直接向他禀报),都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拥有。
他看着她沉静美好的侧脸,那低垂的眼睫,那紧抿的、透着倔强与疏离的弯俏唇线。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疑团依旧存在,但她此刻的举动,无疑是对江东有利的。她到底是谁?是敌是友?还是……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人,一个在乱世中颠沛只求取信于他方可安身立命的可怜人?不知怎的,孙珩心头扬起一抹轻悄的疼意。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带着重量,仿佛要穿透她的衣衫,看进她的灵魂深处。黄寗栩能感觉到那目光,如芒在背,但她依旧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微微垂首,等待着他的反应。
而此刻,书房外不远处的回廊拐角,一道纤细的身影正死死攥着手中的帕子,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正是陆臻。她听闻孙珩回府,本想借故前来问候,却恰巧看到黄寗栩被引入书房,又见尉迟枫匆匆离去。她鬼使神差地躲在一旁,透过窗棂缝隙,看到了孙珩凝视黄寗栩的那一幕。
那不是看一个普通嫌疑犯的眼神,那不是看一个需要监视的女子的眼神。那眼神里,有惊讶,有审视,但更深处的,是一种陆臻从未在孙珩眼中看到过的、混合着强烈兴趣与难以言喻的专注。仿佛他的整个世界,在那一刻都聚焦在了那个看似柔弱、却总能在关键时刻引人注目的女子身上。
一股尖锐的刺痛和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陆臻的心脏。她一直以为,孙珩对黄寗栩的特别,只是出于责任或怀疑。但此刻,她清晰地意识到,那种“不同”,远比她想象的更要命。那个女人,不仅住进了听竹苑,似乎……也正在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悄然侵入孙珩那冷硬的心防。
此刻,孙珩并未多言,良久,只沉声道:“此事本将知晓了。你提供的线索很有用。先回去吧。”
“是。”黄寗栩依言退下。走出书房,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依旧跟随着她,也感觉到了回廊拐角处那道充满敌意的视线。她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看来,这有限的自由,带来的不仅是信息,还有更多的麻烦。
夜色渐浓,夷道城依旧笼罩在流言的阴影下。但一条新的线索,已经如同暗夜中的蛛丝,被一只意外的手轻轻拨动。而某些人心中的波澜,也因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发现,掀起了更大的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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