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抵达建邺城下时，已是黄武元年的深秋。
相较于夷道城的战火初定、百废待兴，这座新近被定为都城的城池，展现出的是一种刻意营造出的鼎盛与安宁。高大的城墙巍然矗立，城头旌旗招展，守城兵士衣甲鲜明，盘查虽严，却秩序井然。
黄寗栩坐在车内，听着车外不同于战时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喧嚣。叫卖声、车马声、孩童嬉闹声，混杂着刚出笼的蒸饼热气与街边食摊传来的羹汤香味，一股脑儿地涌来。
她微微撩开车帘一角，目光所及，是宽阔整洁的街道，两旁商铺林立，旗幡迎风招展，贩售着精美的丝绸、漆器、以及来自南方的各色奇珍果品。世家子弟鲜衣怒马，女娘们结伴而行，环佩叮当，笑语嫣然。
这便是父亲拼死效忠、祖父为之奋战一生的江东基业所在？确实繁华，繁华得几乎让人忘记江北的战云密布，忘记夷道城外的尸山血海。孙仲谋称帝，改元黄武，这新朝的气象，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令人恍惚的太平盛世之感。
“女公子，快到乌衣巷了。”鱼榷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自那夜被黄寗栩持着银簪警告后，鱼榷表面愈发恭顺，办事也更显卖力，但那份刻意的谨慎和眼底深处难以完全掩饰的惊惧疏离，黄寗栩都看在眼里。这样也好，彼此心知肚明，反倒省了虚与委蛇的功夫。
黄寗栩淡淡应了一声，放下车帘。她无意欣赏这都城繁华，心中盘算的，是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归家”。祖父黄公覆已逝经年的消息，如同悬在头顶的阴云，而长房伯父的态度，从夷道城时孙珩告知她的零星消息来看，恐怕不容乐观。
车队在城门口接受了盘查。护送他们的骑兵队率上前，亮出孙珩麾下的令牌，又说明了护送陆家女娘及黄家遗孤归都的情况，守城军官验看无误，态度客气谄媚了许多，很快便予以放行。
入得城来，街道更为宽阔规整。行至一处岔路口，领头的骑兵队率勒住马，来到黄寗栩和陆臻的马车前，抱拳道：“陆娘子，黄娘子，末将奉命护送二位至建邺，此地已属内城，安全无虞。末将等需即刻回营复命，就此别过。”
陆臻早已迫不及待，掀开车帘，露出精心修饰过的脸庞，声音娇脆：“有劳将军一路辛苦，回去替我多谢孙将军。”目光却忍不住在人群中逡巡。
黄寗栩也在燕燕的搀扶下下了车，对那队率微微颔首：“多谢诸位将士一路护持。”她语气平静，目光扫过这些曾并肩经历过夷道危机的面孔，心中并无太多波澜，只是例行公事般的道谢。
队率还礼，又特意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黑色铁质令牌，递给黄寗栩：“此乃我军中通行信物，娘子初回都城，若遇寻常难处，可凭此物至城西大营寻刘申、刘酉二位队率，他们已先一步归还建制赶在我等之前快马回都，此二人原就是女公子的护卫，或可提供些许方便。”这显然是孙珩额外的安排，透着几分未说出口的关照。
陆臻面带愠怒，仿佛被偷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黄寗栩也依言收下，道了谢。骑兵队伍随即调转马头，往城外方向而去。
一直跟在黄寗栩身后的鱼榷，此刻上前低声道：“女公子，孙将军倒是心细。咱们这就去黄府？”
黄寗栩点了点头，目光掠过不远处正被仆妇簇拥着、准备登上自家来接的豪华马车的陆臻。陆臻恰好也看过来，嘴角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愠怒，扬声道：“黄家阿姊，既到了建邺，改日得空，再来寻你说话。只怕阿姊归宗事忙，未必得闲呢！”话语里的那点优越感和等着看笑话的意味，毫不掩饰。
黄寗栩只当没听出她话中的刺，微微屈膝，礼节周全却疏离：“恭候了。”态度淡然，让陆臻一拳打在棉花上，只得悻悻然登车离去。
按照打听来的地址，黄寗栩一行人终于来到乌衣巷附近的一座府邸前。朱门高墙，门楣上“黄府”二字匾额厚重沉穆，透着勋贵之家的气派，然而门庭冷落，石狮子上落着些许灰尘，透出一股萧索之气。
鱼榷深吸一口气，上前叩响门环。良久，侧边一道小门才“吱呀”一声打开，探出一个老苍头满是皱纹的脸，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们这一行略显寒酸的车马和人。
“老人家，烦请通禀，”鱼榷堆起笑脸，尽量让自己的吴语更地道些，“我们是护送府上二老爷黄洹的遗孤，女公子寗栩归家认亲的。”
老苍头愣了片刻，眼神里透出惊讶和迟疑，嘟囔道：“二房的……女公子？”他缩回头去，掩上门，留下一句：“等着，容老奴去报与主君知晓。”
这一等，便是许久。秋风吹过巷子，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黄寗栩的裙摆边。她静静地站着，面容隐在帷帽的轻纱后，看不出情绪。绒绒和燕燕有些不安地互相看了看，鱼榷则垂手立在黄寗栩侧后方，眼神担忧。
终于，门再次打开，出来的是一位穿着体面、面色严肃的中年管家。他目光锐利，先是扫过鱼榷，最后落在戴着帷帽的黄寗栩身上，语气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远：“这位小娘子便是自称二房女公子之人？主君近日政务繁忙，加之偶感风寒，实在不便见客。且小娘子离家居久，这血脉之事，关乎宗族体统，不可不慎重，主君吩咐了，还请小娘子暂且另寻妥当之处安顿，待府中仔细查证核实，一切明晰之后，再议归宗之事不迟。如此，方是稳妥之道，免得仓促之间，生出误会，徒惹非议。毕竟这外面兵荒马乱的，沾点边儿就来打秋风的穷亲戚也不少，你说是吧？”最后一句是朝着门后小司说的。小司还很适时的发出一声嗤笑。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自称”和“查证”，又将拒之门外的原因归咎于“慎重”和“稳妥”，把黄家的面子保全得极好。
鱼榷脸色一变，正要开口争辩，黄寗栩却轻轻抬手，止住了她。隔着轻纱，管家似乎感觉到那少女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自己脸上，无喜无怒，却让他莫名感到一丝压力。
黄寗栩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听到了。然后，她转身，示意了一下绒绒和燕燕，便径直走向自己的马车，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或纠缠。
鱼榷见状，只得将满腹的话咽下，匆匆跟上。
马车驶离乌衣巷，在建邺城中寻了一间看起来最为体面的客栈，要了几间上房，安顿好行李，已是夕阳西下。
客栈掌柜是个笑容可掬的微胖中年人，一边登记，一边热情地搭话：“娘子们放心住，本店干净周到！前两日刚送走一位北边来的贵客，袁家的女公子，那排场，公子明（孙权第五子，孙明）调了三成府兵来迎呢！听说可是袁绍公的嫡孙女，带着前朝玉玺来投亲的……”
黄寗栩心不在此，只随意点了点头，并未在意掌柜的话。什么袁氏贵女，什么前朝宝贝，于她而言，远不如如何踏入黄家大门来得紧迫。她此刻心中清明，伯父的态度已然明确，硬闯或哀求皆是无用，徒增羞辱。既然黄府正门不开，那便想法子让它开。
回到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间的嘈杂。黄寗栩走到窗边，望着建邺城华灯初上的夜景，眸光沉静，已开始冷静盘算下一步的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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