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的天字号房内，一灯如豆。
窗外是建邺城不夜的喧嚣，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从远处的秦楼楚馆传来，更衬得房内寂静。黄寗栩卸下了帷帽，坐在窗边的胡椅上，并未急着梳洗安寝，只是望着跳跃的灯焰出神。绒绒和燕燕轻手轻脚地将行李归置妥当，又沏了盏热茶放在她手边，见她神色沉静，不敢打扰，悄悄退到了外间。
鱼榷垂手立在房门内侧，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顺，心里却如同沸水般翻腾。白日里在黄府门前吃的那碗闭门羹，如同冰冷的井水，浇透了她原本还存着几分侥幸的心思。
大老爷（黄寗栩的伯父）的态度如此坚决，连门都不让进，这认祖归宗之路，眼看就要被堵死。她偷偷抬眼觑了觑黄寗栩的背影，那少女腰背挺直，脖颈纤细，却透着一股不容折弯的韧性。想起那夜喉间冰冷的银簪和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鱼榷心底便是一颤。
“嬷嬷，”黄寗栩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打破了沉寂，“依你看，伯父此举，是打定了主意，不认我这侄女了？”
鱼榷忙上前一步，斟酌着词句：“女公子明鉴，大郎君……怕是存了独吞二郎君功劳的心思。老将军不在了，府里是他当家，他若铁了心不认，只怕……难办。”她顿了顿，试探着说，“或许，我们可以设法递话给宫里的步夫人？或者寻几位与老将军有旧的朝中老臣说道说道？总不能一直流落在外……”
黄寗栩缓缓转过头，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却让她的眼神显得格外清亮锐利：“递话给步夫人？凭你我如今的身份，连黄府大门都进不去，如何能递话到宫里贵人面前？寻朝中老臣？他们为何要为了一个来历尚未完全明朗的孤女，去开罪黄府当家主君？”她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讥讽，“嬷嬷是急糊涂了，还是想将我推到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鱼榷脸色一白，连忙低头：“老奴不敢！老奴只是……只是替女公子着急。”
“急有何用？”黄寗栩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灯火，指尖轻轻划过温热的茶杯边缘，“伯父不愿认我，无非是利字当头。他怕我回来，分薄了父亲用命换来的封赏，甚至可能影响他在黄家的绝对权威。既然如此，我们便不能从他那头硬碰。”
“那……女公子的意思是？”
“突破口，不在伯父，而在嫡母。”黄寗栩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伯父想独占好处，损害的，难道只是我一个人的利益吗？”
鱼榷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黄寗栩继续道：“我父亲虽逝，但他这份功劳，朝廷必有封赏。这赏赐，按理应有嫡母和她所出兄长的一份。伯父若连我都不认，下一步，只怕就是要将二房彻底摘出去，将那功劳尽数划拉到自己名下。嫡母难道甘心？她那位嫡出的儿子，我的兄长，难道就愿意眼睁睁看着本该属于他的前程，被伯父截断？”
灯花“噼啪”轻爆了一下。鱼榷只觉得豁然开朗，看向黄寗栩的目光里，不禁带上了几分真正的惊异。这小女娘，年纪轻轻，竟将这人情利害看得透彻！
“女公子所言极是！大房与二房之间，本就暗有龃龉。嫡夫人……并非易与之辈，但若关乎她亲生子的前程，她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黄寗栩点了点头：“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去求伯父开恩，而是要去和嫡母谈一笔交易。”
“交易？”
“不错。”黄寗栩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楼下街道上往来的人影，“你设法，尽快秘密见到嫡母，或者她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告诉她，我黄寗栩，愿以黄府嫡出二娘子的身份归宗，但绝不敢僭越本分，日后一切听从嫡母安排。归宗之后，我自有办法，利用父亲这份沉甸甸的功劳，在合适的时机，面见君主，陈情恳恩，全力助兄长谋得一份实实在在的前程，入朝为官，光耀二房门楣。”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鱼榷：“但前提是，她必须出面，说服伯父，或者至少以二房主母的身份施压，让黄府打开正门，风风光光地迎我入府，将我的名字记入族谱，给我一个名正言顺的安身之所。”
鱼榷嘴角开阖，正想说点什么。
寗栩抬手制止：“我知你担心什么，嫡母不会信我能有机会面圣，担心我筹码不够。对了，咱们这一路是孙珩遣亲卫护送的对吧，你也看见了，临走时孙平还给了我一沓厚厚的银票还有令牌。将这些也一并透露给她，懂吗？”
鱼榷听得心潮澎湃，这条件，对于一心为儿子打算的嫡母来说，诱惑力是极大的了！扯出君主侄儿、宗室重臣的大旗，确比无头苍蝇似的乱撞要高明得多。
“老奴明白了！老奴在府中还有几个说得上话的旧相识，尤其是嫡夫人院里的管事关嬷嬷，与老奴曾有几分交情。明日……不，今夜老奴就设法递消息进去！”鱼榷此刻倒是真心想要促成此事了，毕竟，只有黄寗栩顺利回到黄家，她这个“忠仆”才有价值，才能继续下一步的计划。
黄寗栩看出她眼中的急切，淡淡补充道：“告诉嫡母，女儿家终是要嫁人的，不会久占家产。但若连个堂堂正正的身份都没有，如同无根浮萍，日后即便想为兄长奔走，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徒惹人笑话。其中的利害，请她自行权衡。”
“是，是，老奴一定把话带到！”鱼榷连连应承。
“去吧，小心行事，莫要让人察觉，尤其是大房的人。”黄寗栩挥了挥手。
鱼榷躬身退下，脚步匆匆，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
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黄寗栩走到铜盆前，用微凉的清水洗了把脸，冰冷的感觉让她精神一振。镜中映出一张年轻却过早染上风霜的脸，眼神里有疲惫，但更多的是冷静和坚定。
她不怕嫡母精明算计，就怕她无欲无求。只要有**，就有合作的可能。这第一步，她必须走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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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夷道城，都督府书房。
陆逊与孙珩对坐，案几上铺着荆州舆图，两人正在商议防务调整及战后抚恤事宜。亲卫无声无息地进来，将一份来自建业的密报呈给孙珩。
孙珩展开细看，眉头微蹙。密报中简略提及黄寗栩已抵达建邺，但入黄府认亲受阻，被其伯父以“身份存疑”为由拒之门外，目前暂居客栈。
陆逊抬眼看他：“都城有事？”
孙珩将密报随手放在一旁，语气平淡无波：“无事。不过是些家长里短，黄家那位归宗的女儿，似乎不太顺利。”
陆逊闻言，了然地点点头：“黄公覆（黄盖）的孙女……黄家家事，我等不便插手。”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此女之父黄洹，确是为国捐躯，功于江东。若黄家处置不当，寒了忠臣之心，却是不美。”
孙珩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仿佛只是听了一桩无关紧要的闲事，淡淡道：“她既已归吴，如何立足，是她自己的事。若连家门都进不去，也只能怪她时运不济，或……手段不够。”
话虽如此，但他脑海中却闪过那少女在夷道城下冷静的眼神，以及离去时决绝的背影，他唇角几不可察地抿了一下。只是这江东的水，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这点小聪明，能否让她安然上岸，还未可知。
他不再多想，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到眼前的军务上。对于他而言，北方的曹魏才是心腹大患，江东内部的这些细微涟漪，尚不值得他过多投注目光。只是那点因被此女刻意隐瞒身份而产生的微妙不悦，似乎并未完全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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