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武元年,春深,樱花、海棠花、蔷薇花在建邺的街头巷尾争奇斗艳。
乌衣巷黄府门前也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今日是已故黄老将军的夫人七十大寿。老夫人近年虽精神不济,时常认不清人,但黄家三朝老臣,根基犹在,加之主事的大郎君在朝中领职,意欲借机彰显门楣,故而寿宴办得极是隆重,车马簇拥,宾客如云。
客栈天字号房内,听着雀儿在窗棂上蹦跶。黄寗栩对镜整理着衣装,一身新裁的藕荷色锦缎曲裾,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眼潋滟,沉静的面容上瞧不出多少喜怒。
绒绒在一旁,手指微颤地替她正了正发间那支素银发簪,低声道:“女公子,时辰快到了。张夫人(嫡母)那边……当真稳妥么?咱们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黄寗栩透过铜镜看着身后鱼榷也同样难掩焦虑的脸,语气平淡无波:“箭已上弦。她既允诺,便有她的计较。我们依计行事便是。” 她心中并非全无波澜,但比起惶恐不安来,更多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嫡母张氏需要她这个陪着父亲出生入死过的“女儿”来制衡大房,为亲生儿子谋利,这利益够大,大过暂时的风险。所以,她一定会来。
巳时初刻,黄府门前已是冠盖云集。黄家大郎君黄承宗身着簇新紫袍,满面春风地在门前迎客,与各路官员、世家宗亲寒暄,声音洪亮,意气风发。
他的嫡女黄寗芙,今日也精心打扮,穿着一身娇艳的石榴红罗裙,跟在父亲身后,巧笑倩兮,目光却不时飘向门口,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就在这时,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巷口停下。黄寗栩扶着鱼榷的手缓步下车,立刻吸引了些许目光。她今日的装扮,虽不耀眼,但那薄施粉黛如空谷幽兰的容貌,在众多浓妆艳抹的女眷中,显得格外醒目,令人见之则不忘。
一行人刚走到府门前,还未踏上台阶,一个穿着体面、面色严肃的管家便快步上前,正是大房的心腹黄福,身后是几日前拦着不让她们进门的老苍头。
他皮笑肉不笑地挡在黄寗栩面前,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一些宾客听见:“这位小娘子请留步。今日府中宴客,不知小娘子是哪家的亲眷?可有拜帖?”
鱼榷忙上前一步,赔笑道:“这位管事,我身后这位可是府上二房的女公子啊!今日特来为老夫人贺寿,归家认亲的。”
黄福脸上露出夸张的惊讶:“二房女公子?哎哟,这可从何说起?小的们只知道我家二老爷膝下只有一位少爷,何来一位女公子呀?小娘子莫不是认错了门庭?” 他这话音一落,周围已有窃窃私语声响起。
恰在此时,几位盛装打扮的贵女结伴而来,为首的正是陆臻。她见到被拦在门外的黄寗栩,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了过来:“咦,这不是夷道城那位……阿姊么?怎的在此处被拦下了?莫非是走错了地方?” 她身旁的几位女伴也掩口低笑起来,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黄寗芙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待看清寗栩的容貌后,眼中立刻涌上警惕和不喜。她自然听父亲提起过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堂妹”,心中满是不屑和排斥。
黄寗栩面色不变,仿佛没听见那些嘲讽,只对黄福淡淡道:“我乃黄洹之女,今日归家为祖母贺寿,烦请通禀。”
黄福却寸步不让,语气强硬起来:“小娘子,空口无凭!主君有令,今日宾客众多,为保安全,无帖不得入内!还请不要为难小人!”
时间一点点过去,嫡母张氏迟迟没有出现。鱼榷急得额头冒汗,低声对黄寗栩道:“女公子,张夫人她……莫非是反悔了?或是被大房绊住了?这可如何是好!”
黄寗栩面色依旧沉静,看人、说话都是淡淡的,许是经历过生死见惯了波澜,又或许生来心性便是如此。
她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看热闹的目光,轻笑着摇了摇头。
正在僵持之际,一位衣着华贵、气质爽利的中年夫人在侍女陪伴下走了过来,她是与黄家有些交情的甘夫人。甘夫人看了看情形,朗声对黄福道:“黄管家,今日老夫人大寿,何必在门口争执?这位小娘子既自称黄家血脉,何不先请进去,从长计较?将一小辈拦在门外,情何以堪。”
甘家乃是新兴门第,水匪起家,后得了势,被先王当今陛下的亲兄长招安的。甘夫人最是不耐这些世家中的弯弯绕。
黄福对甘夫人倒还客气,但依旧坚持:“甘夫人有所不知,家主严令,不敢有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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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黄府内院,二房主母张氏的正房里,气氛同样紧张。张氏坐在榻上,手中捻着佛珠,眉头紧锁。她的亲生儿子,黄寗栩的嫡兄黄朗,正焦急地在她面前踱步。
“母亲!您还在犹豫什么?眼看吉时就要过了!您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大伯将父亲用命换来的功劳全都吞了,连妹妹都不认吗?” 黄朗年十八,身形清瘦,性子却有些急躁。
张氏叹了口气:“朗儿,我不是不想认下她。只是……你大伯势大,今日又宾客众多,我若为了一个侍妾生的女儿,强行认下,只怕当场就要撕破脸,只怕日后我们二房在府中更难立足。”
“难立足?” 黄寗朗停下脚步,语气激动,“母亲!现在才是我们二房最好的机会!大伯为何拦着?不就是怕妹妹回来,分走朝廷对父亲的封赏,更怕我们二房借此起势吗?您若今日退缩,就等于默认了大房可以随意拿捏我们!日后还有什么立足可言?”
他压低声音,凑近母亲:“妹妹回来了,是父亲的血脉!她若认祖归宗,我们二房就是功臣之后,名正言顺!还有,您可知那姓鱼的老仆口中对她黄寗栩颇为照拂之人孙珩是谁?”
见母亲不言,黄朗继续不耐道:“是当今陛下亲兄长的遗腹子!他爹可是当年威震江东的小霸王!至尊之位都是他出让给咱们陛下,将来定是要追封吴王的。”
“阿母!若能攀上这层关系,我将来入仕,也能有个依靠不是?再说,若连自家骨肉都不敢认,外人会如何看待我们二房?只会觉得我们软弱可欺!甘夫人方才都看不过眼出声了,再拖下去,丢的是我们整个黄家的脸,更是断送了我的前程啊母亲!”
张氏手中的佛珠一顿。儿子的话,句句戳中她的心窝。前程,脸面,还有对大哥独揽大权的不满……种种利害关系交织在一起。她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眸中终于闪过一丝决断:“罢了!你说得对!这口气,不能就这么咽下去!来人,更衣,去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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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府门前,僵持仍在继续。陆臻等人已准备入内,临走前还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黄寗芙更是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鱼榷几乎要绝望了。
就在这时,府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环佩叮当之声。只见嫡母张氏穿着一身庄重的绛紫色袍裙,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疾步而出。她看也未看脸色大变的黄福和愕然的黄承宗,径直冲到黄寗栩面前,未语泪先流,一把将黄寗栩紧紧搂入怀中,声音悲切却清晰地传遍四周:
“我的寗栩儿!娘的寗栩儿啊!你可算是回来了!苍天有眼啊!当年你父亲在家书中也说了,你跟着他在蜀地颠沛不易,回家定要把你记在我的名下!后来却好多年杳无音讯……为娘只当你早已不在人世……没想到,没想到今日还能见到我的孩儿啊!”
这一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黄寗栩也呆了,心忖她这嫡母是不是演的有些过了。不过她还是用眼神制止了身后想忍不住发笑的绒绒和燕燕,亲自屈膝半步,扶住了已哭得梨花带雨步态不稳的嫡母张氏。
黄承宗脸色瞬间铁青,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很想质问黄福,不是打听到张氏善妒,也不待见这个庶出女儿吗,怎的成了这样?
张氏泣不成声,拉着黄寗栩的手,转向众宾客,尤其是对着几位德高望重的夫人道:“诸位夫人莫怪,让大家见笑了!此乃我失散多年的祀女寗栩!她父亲,便是我那殉国的夫君!今日恰逢老夫人大寿,喜上加喜,我定要从这正门,迎我儿归宗,告慰列祖列宗!”
言罢,还刻意神情不悦的看了大老爷黄承宗一眼。
她言辞恳切,情真意浓,又是在这般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将黄寗栩的身份钉死在了“嫡女”和“功臣遗孤”上。黄承宗若再阻拦,便是毫无人性,刻薄寡恩,不仅得罪死二房,更会沦为全城笑柄。他胸口剧烈起伏,最终只能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睁睁看着张氏拉着黄寗栩,在众人或同情、或赞叹、或看戏的目光中,从黄府正门堂堂正正地走了进去。黄寗朗紧随其后,向母亲投去赞许的目光。
鱼榷长舒一口气,赶紧跟上,心中对这位张夫人有了新的认识。
寿宴设在府中最大的花厅,暖香袭人,丝竹悦耳。黄老夫人坐在主位,穿着喜庆的寿字纹锦衣,精神却有些恍惚,看着满堂宾客,只是呵呵地笑。孙氏直接将黄寗栩带到老夫人面前,含着泪说:“母亲,您看,这是洹郎的女儿寗栩,您嫡亲的孙女,她回来了!”
老夫人浑浊的眼睛看了看黄寗栩,喃喃道:“回来了?好,好……回来就好……”也不知是否真的认得。但这仪式性的见过,便算是过了明路。
张氏带着黄寗栩拜见过老夫人后,便引着她与各府女眷相见。黄寗栩举止得体,应答合宜,虽不多言,但那份沉静气质,倒也赢得了几位年长夫人的好感,如方才出言的甘夫人,便拉着她的手温和地说了几句。
女眷们聚在一处,自然少不了闲聊。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老君贺寿的戏文,台下则是另一番光景。几位夫人低声议论着方才门口的风波,对张氏的“母女情深”表示感慨,也对大房的霸道略有微词。而年轻女娘们则更多关注黄寗栩本身。
“原以为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没想到竟是黄家二房的嫡女……”
“瞧她那样子,倒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哼,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嫡女?战乱失散?说得轻巧,焉知清白还在不在。”这话说的极其怨毒。黄寗芙在不远处,听着周围人对黄寗栩的议论,尤其是看到自己心仪的代其母小乔氏来贺寿的周家大公子周循的目光似乎几次不经意地落在黄寗栩身上时,更是气得绞紧了手中的帕子。
周循确实注意到了黄寗栩。少女安静地坐在张氏身旁,低眉顺目,却像一株空谷幽兰,在喧嚣中自成一片宁静天地。他素来偏好这般形容的女子,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心中更是生出几分好感。
陆臻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的危机感越来越重。她原本以为黄寗栩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孤女,没想到摇身一变成了黄家嫡女!虽然黄家如今不如陆家显赫,但也是正经的勋贵门第。再看周循那若有所思的目光……陆臻只觉得一股闷气堵在胸口,宴席上的珍馐美味都变得索然无味。
宴席终散,黄寗栩一行人被安置在二房院落一处颇为雅致的二进厢房。夜深人静,她推开窗,望着院中悬挂的寿字灯笼,脸上并无多少喜色。
今日虽险中求胜,踏入了黄家大门,但大房的怨恨、嫡母的利用、以及这深宅大院中无数双或明或暗的眼睛,都预示着未来的路绝不会平坦。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恢复了一贯的淡漠与坚定。无论如何,第一步,总算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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