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的叶子落得好像比去年的早些。十月底的风终于脱去暑气，落在人身上凉而轻。棠以熙上完体育课一头扎回班里做题，连上第三条辅助线时后门被打开，他跛脚的同事拿着瓶饮料走进教室，秋风灌进来时挟进一两片绿意尚且盎然的槐叶：“棠以熙，班长呢？”
棠以熙低头画完那条辅助线，随声应：“老班叫他，去办公室了。”
他同事应了一声，坐到他身边，把手里的那杯冰可乐塞给他：“宁择成说给你赔罪。”
棠以熙短暂扫了一眼那瓶可乐，没去接，拿起保温杯灌了一口尚有些烫舌头的豆浆，强咽下去后又转过头去看他同事：“得了吧，他纯粹被骂怕了。”
他同事默了两秒，迟疑片刻：“……其实是因为你们两个这次被分在同一个宿舍了，他不想闹的太难看。”
棠以熙涂写的动作一滞，下意识蹙眉，抬眼看他：“什么一个宿舍？”
男孩诡异地沉默了两秒，抬头看着他：“下周去滨海研学啊。”
棠以熙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凝滞了两秒。他安静半天，缓缓吐出一个音节：“……啊？”
滨海，是本市所有初中初二时都会去的研学一周的研学地，实质上是指滨海实验学校，去研学大概是学烹饪、学做定格动画一类堪称娱乐类的放松项目，他们刚上初一时班里就有期待这个的。
棠以熙从前也期待着能够短暂逃离无处不是学习的空间，到这堪称梦境的永无乡避上一避。但此时此刻，棠以熙闭了闭眼，比期待先涌上来的是踟躇——
他一周不上晚自习，许年的饭怎么办啊。
于是，当天大课间，刚把把数学课本塞进桌洞的许年一推开后门就看见门口的那位不速之客。
棠以熙在学校风评不好，但校服从来好好地穿在身上，扣子都要系到最上面一颗，全然没有传闻里阴郁孤僻乖学生的模样。此刻这人也一如既往穿的板板正正，靠着环形走廊的护栏低头背着书，一如一月前那天他来等许年放学。他们教学楼的最顶层天花板是一层玻璃，光洒在棠以熙身上，为五官俊美凌厉的人平添了几分柔和。
许年愣了片刻，有些意外：“哥？”
棠以熙应声抬头，看见他时下意识叫了一声“许年”，而后却没了下文。大课间的嘈杂熙熙攘攘，许年看见棠以熙嘴唇嗫嚅了几下，听不清声音。于是他愣愣看着眼前人，直到那人认命般扶额，在喧嚣里略提高了几分声音：“我说，我们下周要去滨海研学。”
许年愣了愣，又在下一刻软下眉眼：“……我知道。”
这下轮到棠以熙愣怔了。许年神情坦然：“江满跟我说了。”
……这小姑娘确实消息灵通。棠以熙在心里碎碎念了一句，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才叫自己继续说下去：“……所以我下周一周不来学校。”
似乎想到什么，他补了一句：“我妈送你上学没关系，就像你军训那段时间一样。……只是我去了那边，晚自习就也没法上了……”
许年像是刚意识到这点。他迟疑了半晌，真诚抬眼：“那你们是不是回来再期中考？”
……很有建设性的问题。棠以熙感到自己唇角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不上不下，想笑又想长长叹出一口气。
……他要是现在跟许年提晚饭的事会不会显得他很蠢啊？
心中腹诽着，他面上还是一派如常的平静，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他的猜想。而后他还是开口：“……所以我下周没发给你带饭了。”
许年唇边的弧度顿了顿，慢慢落下。他们在这样的静寂里无言对立了半晌，许年重又仰头看他，十月底的秋光清明地荡在他眼底：“那，滨海那边的饭好吃吗？”
棠以熙没预料到他的话。迟疑片刻，却还是顺着他的思路走下去，缓缓点头：“……我觉得，应该，不会比学校的饭难吃吧？”
许年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安静了好半天才再次抬头看他：“那也不错。”
……这人的主客体怎么抓的这么怪啊？
棠以熙深深扶额，深觉不能跟这脑回路异于常人的人机小孩沟通，于是三两下从自己口袋里摸出块巧克力塞进他手里：“行了，没事了。”
指尖有千分之一秒搡过掌心，棠以熙感到身前人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僵。他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抽回手，拍了拍许年的后背：“行了，上你的大课间去吧。”
然后，他们出发去滨海的前一个傍晚，棠以熙蹲在地上收拾行李时房门忽然被敲响。
棠女士在厨房忙活晚饭，棠以熙认命地叹息一声，把那件睡衣叠好放进行李箱，站起身去应门：“谁啊？”
厨房翻炒的声音太响，他什么都没听见。棠以熙皱了皱眉，大步走过去。
楼道的声控灯前些日子坏掉了，现下走廊里黑的透过猫眼都看不见。棠以熙心头蓦然升起几分无名的烦躁，伸出手，猛然拉开门——
先映入眼帘的是梳的一丝不苟的发，乌黑柔顺的。而后他目光向下，看见架在鼻梁上的细框眼镜，和框在那之下的、温和的眼。
站在那片阴影里的，是许年。
棠以熙盯了他两秒，有些不可置信：“……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许年神情坦然无邪：“小区我知道。……你之前提过房子有个小露台，顶楼露台有你朋友圈封面的那些多肉的只有你家……”
“打住。”棠以熙举双手投降，没心思听他说下去，“……怎么了？”
许年默了默，弯下腰去提脚边的一大包东西：“……喏。”
棠以熙下意识伸手去接，到了手里才发现是什么——两大包，大概有十袋的方便面。
他低头看了半天黄澄澄的方便面包装袋，又抬头去看许年。抬头看了半天许年懵懂的面，又低头去看方便面。反复几次，许年终于先他一步开口：“……江满打听了初三的，说滨海的饭很难吃。”
许年顿了顿，向来温和平静的面难得带了点难以言喻的复杂：“……比学校的饭还难吃。”
棠以熙脑子还乱着，听见他这话下意识跟了一句：“屎啊？”
许年倏然沉默。
棠以熙低头跟方便面包装袋上的代言人深情对望了五秒脑子才重新开始运作，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猛然抬头：“……等等不是！”
厨房的油烟机声停了。棠以熙闭了闭眼，没空去理一团乱麻的脑子，伸手接过那两包方便面，开口的道谢别别扭扭：“……谢谢。”
许年眉眼含着笑，眸子像昏暗楼道里的唯一光源。他摆了摆手，细框眼镜顺着鼻梁有些滑脱：“……我没太吃过方便面，江满说这个味道好吃，哥尝尝。”
棠以熙低头看了两眼方便面，极低地应了一声“嗯”。许年转身走进电梯，棠以熙愣愣看着电梯门一寸寸闭合，却在电梯里透出的那点光亮彻底湮灭前触底反弹般再度张开。
许年探出头，鬓边垂下的碎发泛着细碎的光。棠以熙第一次疑心自己近视，因为此时此刻的许年怎样都看不真切，连声音都带着飘摇：“哥，研学玩得开心。”
而后电梯门彻底闭合，只剩下液晶显示屏透着莹莹蓝光标识着电梯一层层向下运行。棠女士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手里还拿着锅铲：“……小年？”
棠以熙感觉整个人还懵着，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方便面，又抬头看了看已经快下到一楼的电梯：“……好像是吧？”
棠女士啧了一声，伸手敲了敲他的脑袋：“……老远来一趟也不知道留人吃个饭？”
棠以熙没应她，觉不出疼般愣愣看了半天黑的彻底的楼道，好半天抬头，声音还带着怔：“……妈，四天十包方便面，一天吃几包？”
其实棠以熙比许年懂方便面的多。
棠女士工作繁忙，棠以熙又没心思开火，与许年一并上晚自习之前晚饭大多数时候都是一碗方便面。家里的康师傅牛肉面买了一箱又一箱，棠女士甚至曾经笑说要不她加盟家康师傅算了。
……但许年给的貌似不是他吃的早已食不知味的红烧牛肉面。
棠以熙低头盯着那两大包莹莹的黄看了半晌，低下头把两包都塞进行李箱。
……就当尝尝新口味。棠以熙这样想。
汤达人 美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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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方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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