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声倏然响起，带着凛冽的风灌进厨房。香水气与蔬果味混在一起，难分彼此。
棠女士走过去，身上带着银色山泉的气息。她把手里的菜搁到近旁，垂眼看了半场正认真切菜的儿子，开口的声音带着些微的哑意：“培根没有了，我买了火腿肠。”
棠以熙把那片青菜铺开，转头把刚切好的肉放进锅里：“好。”
棠女士没在言语，静默地站在他身侧，半晌忽而开口：“……改天请小年来家里吃个饭吧。”
棠以熙调试火候的动作微不可查地一顿，片刻又恢复如常，连着声音都陷进散漫：“他忙。”
“……初一的孩子，能忙到哪里去。”棠女士退出厨房，伸手把大衣挂起，偏过头隐约能看见儿子在厨房忙活的轮廓。她一时失神，望了半晌才被棠以熙的声音唤回：“他忙得很。”
棠以熙想起上个周末去图书馆时，许年从书包抽出本文言文集册去背，图书馆的静谧叫棠以熙依稀能听见他轻微地念诵：“……可以调素琴，阅金经……”
教材改版已经把《陋室铭》改成初一上册的文言文了吗？他那时这样想，此刻也这样想着。直到刺痛叫他倏然回神，他猛而低头，看见砧板上被染红的茄段。
他默然了半晌，走到水池边去冲手上的伤口，听见母亲的声音：“……那就以后再说吧。”
棠以熙第一次学会做饭，是五岁那年母亲的生日。
他从网上搜了教程，逐步跟着视频做出一道青椒炒鸡蛋，做完饭尝了第一口随即拿着锅铲噔噔噔跑去主卧对棠女士宣布自己以后要做厨师。棠女士一言难尽地看了他半晌，直到尝了一口他炒出来的青椒炒鸡蛋，态度马上转变：“……其实当厨师也挺好的。”
棠以熙在厨艺上有着惊人的天赋，所以整个母亲繁忙的小学基本都是他一个人回家做二人份的饭。直到初中后成绩下降又日子繁忙，他才渐渐撂下厨房的锅碗瓢盆。
……如今倒是一年后再次拾起。
棠女士并不问他为什么忽然又有了兴致每天中午做起晚饭，只是偶尔叮嘱他帮自己也做一份。棠以熙不应她，总是只是沉默地往锅里多打一个鸡蛋进去。
他与许年的聊天框终于充实几分——许年总要拍了晚饭的图片发给他，明明他作为厨师早就见过。偶尔的，许年会在二人分开之后发消息给他点菜：“哥，想吃三明治。”
或者，是代江满带句乞讨：“哥，能给江满带一份吗？她说她愿意出吃学校食堂十倍倍的钱。”
棠以熙总在看见他消息后忘记回复，直到第二天去送饭时才后知后觉拿着许年的笔在他的草稿纸上留下一句“粉饭盒装的是江满的”。吃饭时间七年级八班总是没人——棠以熙倒为此挺欣慰：至少这样不会有人看见他给许年送饭。
——为什么不愿意叫人看见？棠以熙总不愿想下去。是不愿让别人知道八年级那个臭名昭著的孤僻怪胎也会给人做晚饭还是不愿让许年和江满被他的谣言波及？两者似乎都不是很让人高兴，棠以熙没兴趣想下去。
于是他们的交流被切割成两半——一半是微信上的“哥，今天好像盐加的有点多”，另一半是许年打草纸上的“酱挤进肉丝里拌着吃”。这好像成为一种诡异的平衡——许年在微信上给他发消息，他在许年的草稿纸上落下备注，而两种交流方式完全不重叠，成为他们各自的留言板。
棠以熙总不记得回微信消息，许年没办法回棠以熙留在纸面的消息。棠以熙在某次定着一片白色的微信对话框发呆时意识到这点。无声叹出一口气，他抬手，打下一行“好”就要回复那条消息，却在下一秒顿住——已经十一点了。
他垂眼，看着对话框默了默。
许年生活作息健康到不正常，十点之前准时睡觉，此刻大概已经入睡快一个小时了。于是棠以熙的指尖在莹绿的“发送”键上徘徊了半晌，终于泄气般下移，落到键盘的删除键上。光标向前跳动一格，他退出与许年的对话框，把手机扔到床上，强迫自己低下头去看数学题。
真难啊。他这么想。
然后手机消息提示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陷在羽绒被里的声音像一声闷雷。棠以熙吓得手一抖，刚要落下的那个“x”的斜杠画的好长。他低头看了两秒，认命地划去，随即一边思考自己什么时候取消了通知静音一边去拿手机。
未思考出个所以然，他低头去看手机，在下一刻眸光微滞。
那条弹出的通知简练朴素，红色的鞭炮图案的下一行缀着一行字，棠以熙没去读，顶着那个曾几何时他亲手打下的emoji怀疑人生了半晌，探指解锁了手机，打开微信去看。
确实是许年的消息，发在十一点零七分。
“今天好像忘了说，饭很好吃。”
“江满跟我说今天的豆浆好像有点太甜了。哥，你觉得太甜了吗？”
棠以熙垂眼看着那两条消息，很久很久，忽然低低发出一声嗤笑。
台灯落在手机屏幕上，反射进他眼中的光有些刺目。棠以熙抬首，去看贴在成绩单旁边的那张菜谱，许久忽而再度低头打字：“我没觉得。”
消息发出去，棠以熙看着对话框空白了一秒、两秒……第十七秒，他看见许年的消息弹出来：“不合口味的话，你可以告诉我的。”
白底黑字就这样跃进棠以熙眸中，棠以熙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半天，低下头打字，打下一行一行又删去，不知是词不达意还是根本不知如何是好。他最后愣愣看了半天空白的对话框，跳跃的绿色光标像教室窗外里被风吹动的树枝，他想起那节课许年的班级在树荫里上体育课。
许年脚边放着跳绳，一板一眼地做着准备活动。树枝将阳光切割成碎片，落在他面上，笼出秋日的轮廓。
于是鬼使神差，他在下一次打出字的下一秒就点了发送：“你今天怎么睡的这么晚？”
消息发出后又下意识网上看，意识到发出的消息与上文完全无关棠以熙才略略回神。犹豫着要不要撤回时，他的消息向上挑了一格。许年的消息短而简，框着文字的白框像学校跑道上掉了色的一截漆线：“睡不着。”
……倒是意外。棠以熙神情微滞。比机器人活的还标准的人也有睡不着的时候？
面对这样一句陡然拉近的“睡不着”，他忽然有些无措。……他该问句“怎么了”吗？棠以熙下意识打下这三个字，又一字一字删掉。
他与许年好像没熟络到这种程度。
删除键压下的好像是他跃动的心跳，一刻刻删除那些多余的、冗杂的涟漪。棠以熙忽然觉得有些憋闷，整颗心都堵得像沉了塘。他垂眼凝视许年那短短三个字的消息许久，烦躁地甩下手机。
……这小孩，到底想干嘛。
他提起笔，试图继续研究那道复杂难解的数学题，读了三遍题干才惊觉自己完全游离开外。他烦躁的抓了抓发，一把抄起一旁的手机，垂眼就看见条新消息——
“我们快要期中考试了。”
心跳漏了一拍，棠以熙眨了眨眼，下一条消息就跟着跳出来。
“哥，初二期中考试的时间跟我们差不多吧？”
“我有一点紧张。”
棠以熙看着那几条标点符号都齐全的消息坠进他们的对话框。许年发来的消息带着他本人一贯的拙劣认真，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人在手机那边打下这行字的神情。
但他此时此刻没心情关注这些。他看了“期中考试”那四个字半晌，忽然觉得眼睛有些涩。伸手揉了揉，还是涩，直到眼泪被沙出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是想哭。
……真没边界感。他在心里这样说。江满消息那么灵通，没告诉许年自己成绩怎么样吗？
……许年你故意来找茬的吗？
他无意识向上翻着聊天记录，烦躁与涩意交织成母亲今日带回家的那瓶蓝风铃香水的气味。直到目光在那行被他掠过的“不合口味的话，你可以告诉我的”上停滞，棠以熙滑动的手慢下来，心头的悸痛却强起来。
他安静看了对话框很久很久，无声叹出一口气。
五指纷飞，黑暗中他能看见自己指腹薄茧的剪影。
“睡吧。”
“期中还得几天，明天还得早起。”
迟疑一瞬，他打下一行字。
“明天做三明治。”
棠以熙没再去做那道数学题，对着对话框等了三分钟，没再收到回复。
……应当是睡了。
也好。他低头看他们的聊天记录，思绪混乱一片。
还是多回回他消息吧。棠以熙这样想。把微信用成留言板，未免有点太可怜了。
月光与他的窗帘搅作难舍难分的一团，棠以熙抬眼看了半晌，后知后觉地想，真的快要期中考了啊。
这个棠以熙这时候还把许同学当小孩呢[菜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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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留言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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