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笔盒落地的声响像一记耳光，夏侯萦的指尖悬在半空，微微发颤。金属盒盖上映出的那双眼睛黑得纯粹，像是被夜色浸透的琉璃，盛着十二岁少年不该有的寂静。他缓缓蹲下身，校服裤腿擦过地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在骤然安静的教室里清晰可闻。
四周的视线像无数根细针，扎在他单薄的脊背上。他捡起一支滚到课桌下的铅笔，笔尖已经折断，木屑刺进指腹，渗出细小的血珠。疼痛很轻微，却让他想起伦敦阴冷的清晨，父亲发病时摔碎的玻璃杯，那些尖锐的碎片在阳光下闪着残忍的光。
"啪嗒"——又一支笔被故意踢到他脚边。夏侯萦没有抬头，只是伸手去够，袖口蹭过地面，沾上灰尘。他的睫毛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瞳孔里转瞬即逝的茫然。
教室后墙的挂钟滴答作响，秒针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脏上。有女生小声的嗤笑飘过来，裹挟着"私生子""疯子"的只言片语。
夏侯萦的喉结轻轻滚动，把那些词句和喉间的苦涩一起咽下去。他的手指抚过铅笔盒上贴着的枫叶贴纸——那是菲利在实验室里面给“吸血鬼营养剂”标注血型和日期的贴纸，现在边缘已经卷曲发黄。
窗外突然下起雨，雨滴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叹息。夏侯萦望向窗外，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泪痕般的痕迹。他想起回国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夏侯千姬女士鼻青脸肿的和剧组人员说陈耀明没有疯，他只是一个很执着、很好、偶尔有点失控的大孩子。
很久之前，菲利医生撑着一把黑伞站在别墅的门口，银灰色的眼睛比月光还冷："小萦，记住，有些伤口是阳光照不到的。"
那个挑衅的男同学故意踩住他的橡皮，鞋底碾磨的声音刺耳至极。夏侯萦终于抬起眼，目光却越过挑衅者，落在教室后方空着的座位上——那是老同学伊丹的位置，昨天她还在美术课夸他的枫叶画得好看。
此刻座位空空如也，就像他胸腔里某个突然塌陷的角落。
雨越下越大，水雾模糊了整个世界。夏侯萦把捡起的文具一件件放回铅笔盒，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易碎的梦境。
指尖传来的灰尘的触感让他挺直了脊背，校服领口露出的一小截后颈白皙纤细，像是不堪重负却又倔强挺立的百合花茎。
当最后一支笔归位时，一滴水珠落在盒盖上，不知是窗缝渗进的雨水，还是他终于没能藏住的一颗眼泪。
夏侯萦从来没有觉得这一天的时间如此漫长，直到放学他就飞快冲出教室，摸出手机打车。
雨幕中的千颜医美大楼像一座水晶宫，灯火通明却透着寒意。夏侯萦推开旋转门，湿漉漉的鞋底在大理石地面上留下淡淡的水痕。前台护士抬头瞥见是他，欲言又止地指了指顶楼——那里是VIP精神疗愈区，需要特殊门禁。
电梯上升的三十七秒里，他盯着楼层数字不断跳动，呼吸随着数字增加而变得急促。袖口还沾着教室里的灰尘，他用力搓了搓，却把污迹晕染得更开。这个动作让他想起母亲在镜头前反复整理衣领的样子——明明已经一丝不苟，却总觉得哪里不够完美。
顶楼走廊静得能听见输液管滴落的声音。尽头那间治疗室的门虚掩着，泄出一线暖黄色的光。夏侯萦放轻脚步，在门前犹豫了三秒才推开。
实验室的门被悄悄推开一条缝。夏侯萦的小脑袋探进来时，菲利正在离心机嗡嗡的运转声中凝视小白鼠的提取液。男孩的刘海还沾着奔跑后的汗珠，校服领带歪歪斜斜地挂在脖子上。
"菲利哥哥！"这声呼唤让吸血鬼医生的手指微微一颤，试管里的半透明液体泛起涟漪。
夏侯萦像颗小炮弹般冲进来，却在离实验台两米处急刹车——菲利转身时，白大褂下摆扫过冷藏柜。
"快点写作业。"菲利的声音比离心机还冷。
男孩的睫毛快速眨动几下，却倔强地向前一步："今天美术课画了新的星图！"他献宝似的举起画纸，猎户座的腰带用荧光颜料涂得亮晶晶的，"你看，这次连M42星云都画出来了......"
菲利医生敷衍的点了一下头，正想要转回去继续做实验。
夏侯萦突然扑进他怀里。这个动作太突然，以至于活了三个世纪的吸血鬼都僵在原地。男孩的心跳隔着校服衬衫传来，急促得像受惊的蜂鸟。菲利闻到了铁锈味、青草味，还有......眼泪的咸涩。
"他们说妈妈坏话。"男孩的声音闷在菲利胸前，"说我是......不应该出生的。"
离心机"滴"地一声停止运转。实验室陷入诡异的寂静。菲利的手轻轻落在十二岁男孩的发顶。这个触碰让夏侯萦突然崩溃，他揪着菲利的衣襟抽泣起来，泪水浸透了实验服的布料。
穿过实验室，里面才是夏侯千姬女士休息的治疗室。门关的死死的，夏侯千姬女士凭借妈妈的敏感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在门外，但是听不见一点声响。
治疗室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夏侯千姬半靠在躺椅上，额头上贴着生物电疗贴片，闭目的面容在柔光下显得格外脆弱。
菲利医生站在监测仪旁，银灰色的瞳孔在数据屏蓝光映照下呈现出金属般的冷泽。他手中的平板显示着脑波图谱，那些起伏的曲线像极了伦敦雨季的等高线图。
"菲利哥哥。"夏侯萦轻声唤道，声音比平时低了一个八度。他放下书包的动作很轻，但还是惊动了浅眠的母亲。
夏侯千姬女士睁开眼，目光从迷茫到聚焦只用了一瞬，随即露出一个标准的"镜头式微笑"——嘴角上扬的弧度完美，却到不了眼底。
"小萦放学了？"她的声音像裹着糖衣的药片，甜得发苦。伸手想摸儿子的头发，却在半空中僵住——指尖的美甲不知何时缺了一角，露出下面苍白的甲床。
菲利适时递来一杯冒着热气的药茶："西药吃多了会产生抗性，现在多试试中医安神的法子吧。"他说话时视线落在夏侯萦沾了泥点的裤脚上，银灰色的睫毛微微下垂，"加了一勺槐花蜜。"
夏侯萦接过杯子，指尖碰到菲利普冰凉的手背。那一瞬间，监测仪上的脑波曲线突然剧烈波动起来。夏侯千姬猛地攥紧躺椅扶手，指节发白："今天......学校怎么样？"
"挺好的。"夏侯萦低头啜了一口药茶，甘苦交织的滋味在舌尖蔓延。他的目光扫过母亲手腕上新增的淤青——那是上周她在记者会上失控掐自己留下的。
心理医生惯常用的西药的配方能修复神经递质，却治不好这种自我伤害的冲动。
菲利突然蹲下身，用消毒湿巾擦拭夏侯萦的裤脚。这个动作让夏侯萦愣住了，站着一动不动。
吸血鬼医生的白大褂下摆扫过地面，发出丝绸般的轻响。"雨水含有大量污染物。"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医学事实。
夏侯千姬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她看着菲利熟稔地从儿子书包里取出作业本，看着儿子自然而然地向吸血鬼医生请教数学题，监测仪发出轻微的警报声。
"我去换药。"她突然站起来，输液针头被扯掉也浑然不觉。血珠顺着白皙的手背滚落，在浅色地毯上绽开暗红的花。
菲利身形一闪已挡在门前，动作快得超出人类视觉捕捉范围。
"夏侯千姬女士。"他的声音像冰层下的暗流，"您答应过不再逃避治疗。"
夏侯萦的铅笔停在作业本上，洇开一个漆黑的圆点。他看着母亲像困兽般在治疗室里转圈，看着菲利以微妙的角度封锁出口，突然意识到这就是他们相处的常态——一个在逃，一个在守，而自己永远站在交界线上。
窗外的暮色渐渐转深，治疗室的灯光被调成了柔和的暖黄色，驱散了几分压抑。夏侯千姬终于平静下来，重新坐回躺椅上，菲利为她重新贴好生物传感贴片以便于随时监视女明星的情绪波动，动作精准得没有一丝多余。
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叩响，护士推着餐车走了进来。
"院长，您订的晚餐到了。"
餐车上的银质餐盖被揭开，香气瞬间溢满整个房间——两人份的顶级牛排，表面煎得微微焦褐，内里却透着诱人的粉红色，肉汁在盘底汇聚成琥珀色的光泽。配菜是烤得恰到好处的芦笋，嫩绿的尖梢微微卷曲，淋着黑松露酱汁，旁边搭配着金黄酥脆的蒜香土豆泥和一小碟樱桃番茄沙拉，鲜亮的色彩在白色餐盘上格外诱人。
夏侯千姬拿起刀叉，手指终于不再颤抖。她切下一小块牛排，肉质细腻，刀锋划过时几乎没有阻力。她将第一口递给儿子："尝尝，你喜欢的五分熟。"
夏侯萦接过，肉汁在舌尖化开，带着微微的焦香和黑胡椒的辛辣，温暖的感觉从胃里蔓延开来。他抬头，发现菲利正静静站在一旁，银灰色的眼睛注视着他们，唇角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笑意。
"菲利医生不吃吗？"夏侯萦问。
"他吃过了。"夏侯千姬轻声回答，目光扫过菲利苍白的手指——那双手永远冰冷，永远不会沾染人类的食物。
菲利微微颔首，从白大褂口袋里取出一支细长的玻璃管，里面盛着暗红色的液体。他优雅地拧开盖子，轻抿一口，随后将试管收好，仿佛那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药剂。
夏侯萦低头继续切着牛排，没再追问。
餐车上的烛光轻轻摇曳，在三人之间投下温暖的影子。窗外，晋陵城的灯火渐次亮起，而这一刻，治疗室里的寂静，竟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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