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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腊月糖沉河

北风跟蘸了盐水的牛皮带似的,抽得人脸上生疼。秦淮河边的烂泥地冻得梆硬,一脚踩下去,冰碴子硌着脚底板,寒气直冲天灵盖。娘枯柴似的手死死攥着我的腕子,那力气大得不像个饿了好些天的人,倒像是怕我跑了,又像是怕自己一松手就再也站不住。我踉跄着跟在她身后,单薄的破棉絮里塞的芦花早被风掏空了,只剩一层硬壳贴在身上。

“娘……我、我脚麻了……”我嗓子眼发紧,声音被风撕得断断续续。

娘没回头,只把我的手攥得更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她佝偻着背,那件补丁摞补丁的夹袄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风一吹,像面破败的旗。河面上浮着薄冰,映着对岸一排排挂红灯笼的楼阁,亮晃晃的,扭曲变形,像个光怪陆离又冷冰冰的梦。那些楼里飘出隐隐约约的丝竹声和笑声,被风卷着,断断续续钻进耳朵,听着又遥远又瘆人。

终于停在一扇大门前。门是黑漆漆的,油亮得能照见人影,门楣上挂着块乌木牌子,三个烫金的大字张牙舞爪——“醉仙楼”。那字刺得我眼睛疼。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暖风裹着脂粉香、酒菜味、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腻气味,猛地扑出来,热烘烘地砸在我冻僵的脸上,熏得我一阵头晕眼花,胃里翻江倒海。门缝里,探出半张脸。那张脸涂得雪白雪白,像刚刮过腻子的墙皮,眉毛画得又细又弯,像两把柳叶刀,嘴唇红得像刚喝了血。是醉仙楼的老鸨,陈三娘。她那双吊梢眼,眼尾高高挑起,像淬了冰的刀子,在我身上慢悠悠地刮了一遍,从头到脚,看得我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啧,”她撇了撇嘴,那鲜红的嘴唇吐出的话又尖又利,像掐着脖子的母鸡在叫,“就这小干柴棒子?八岁?看着像根没长开的豆芽菜!瘦得脱了形,这眉眼也没长开,能顶什么用?搁这儿白费粮食?”

娘的身子猛地一矮,“咚”的一声闷响,膝盖重重砸在门口冰冷的青石门槛上。那声音砸在我心口,比外面的寒风还冷。

“三娘!三娘行行好!”娘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带着哭腔,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她爹……她爹在炕上躺了仨月了,就剩一口气吊着……家里……家里一粒米都没了,耗子洞都掏空了……求求您老菩萨心肠,赏她口饭吃,给条活路吧……”娘的头磕下去,砰砰地响,一下,又一下。额头碰着青石板,那声音沉闷得让人心慌。

陈三娘从鼻子里哼出一股白气,扭着水蛇腰,慢条斯理地走近两步。她身上那股子浓烈的桂花头油味混着脂粉香,冲得我直想打喷嚏。她那双眼睛,挑剔地在我身上来回扫视,那眼神,跟我爹在集上估量一块卖不出去的烂肉一模一样。

“哼,活路?”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头几乎戳到我脑门上,冰凉尖锐,“进了这醉仙楼的门,是福是祸,看她的造化!老娘这里,不养吃白饭的闲人!得学本事,学伺候人的本事!唱曲儿,弹琴,眉眼高低,一样不能少!”

她手一翻,掌心里托着块东西。小小的,方方的,裹着一层粗糙发黄、带着毛边的草纸。一股奇异的、带着焦糖味的甜香,丝丝缕缕地钻进我冻僵麻木的鼻子里,勾得我那空空如也的肚子一阵更凶猛的绞痛。

“喏,”陈三娘把那东西往我眼前一递,嘴角扯着,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那眼神复杂得很,有施舍,有轻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看戏般的探究,“拿着,甜的。”

是糖!我认得!只在年前货郎担子的玻璃罐子里远远瞧见过,亮晶晶的,像裹着一层霜花。娘说过,那是金贵东西,只有过年祭灶王爷的时候,才舍得狠狠心买一小块,供在灶台上,等灶王爷“吃”过了,才能分给我们兄妹舔一舔。甜味?那到底是什么滋味?能像热乎乎的、稀得照见人影的米汤一样滑进肚子里,让火烧火燎的胃熨帖下来吗?能让干得冒烟的喉咙舒坦一点吗?

我看着那块小小的糖,裹在粗糙的黄草纸里,像个不起眼的小石头。陈三娘那涂得鲜红欲滴的指甲,衬着那黄纸,显得格外刺眼。她脸上那点不耐烦底下,似乎还藏着点什么别的,像在等着看我出丑,又像……带着点模糊不清的怜悯?

我不敢接。心在腔子里怦怦乱跳,几乎要撞出来。娘的头还死死抵在冰冷的门槛上,肩膀一耸一耸,压抑的呜咽声像破风箱在拉扯。门外的风更大了,卷着秦淮河面的寒气,呜呜地吹过醉仙楼高翘的檐角,吹得那些红灯笼疯狂摇摆,光影乱晃。那点微弱的甜香,在这凛冽的风里,脆弱得如同蛛丝,仿佛随时都会散掉,被刮得无影无踪。

我猛地缩了缩脖子,像只受惊的乌龟,把冻得通红、布满裂口和紫红冻疮的手更深地藏进那件补丁摞补丁、硬得像纸板的旧棉袄袖筒里,头埋得更低,下巴几乎要戳进同样破旧的棉袄领子里。甜?那太远,太虚了,像一个飘在天上的梦。远不如眼前这扇黑沉沉、散发着陌生气息的大门,和门后那片未知的、令人心悸的黑暗带来的恐惧来得实在。那恐惧像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那点微弱的甜香带来的悸动。

陈三娘等了片刻,鼻子里哼出更响的一声,带着十二分的不耐烦和轻蔑:“不识抬举的小炮子仔!”她手腕一扬,那裹着黄草纸的糖块脱手而出,划过一道小小的、仓促的弧线,不偏不倚,“噗”的一声轻响,掉进了旁边秦淮河窄窄的、结着薄冰的河汊里。冰块被砸开一个小洞,糖块瞬间沉了下去,只留下水面上一个迅速消失的小漩涡和几圈微弱的涟漪。

那块糖,连同那点虚无缥缈的甜味,就这么没了。像娘刚才那几下沉闷的磕头,响过之后,什么也没改变。只留下心里一个空落落的洞,灌满了冰冷的河风。

黑漆漆的大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那声音沉重得像砸在心上,震得我浑身一颤。最后一眼,是娘跪在门槛外青石板上的身影,在门缝彻底合拢、吞没所有光线的瞬间,她似乎还微微地、绝望地抬了一下头,那枯槁的脸上,泪水混着额头磕破的血迹,模糊一片。门栓落下的声音干脆而冰冷,“咔哒”一声,彻底隔绝了外面呼啸的寒风,也隔绝了我短短八年人生里所有熟悉的东西——爹在炕上痛苦的呻吟,娘身上淡淡的皂角味,还有那间四面漏风却无比温暖的破草屋。

门内,扑面而来的暖和气浪瞬间将我包裹,浓得化不开的脂粉香、陈年酒气、油腻的饭菜味,还有隐隐约约的丝竹调笑声,混合成一股浑浊厚重的热流,猛地灌进我的口鼻。这突如其来的暖意非但没让我放松,反而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冻僵的皮肤上,扎得我浑身僵硬,动弹不得。眼前的光线昏暗暧昧,雕花的木梁高高悬着,上面挂着成排的、蒙着灰尘的红灯笼,投下影影绰绰的光晕。穿着各色绸缎衣裳、涂脂抹粉的人影在光影里晃动,扭着腰肢,发出咯咯的笑声,一切都像是水底晃动的、面目模糊的怪物。

“死丫头!戳在那儿挺尸啊?!”一声尖利的呵斥如同炸雷,猛地在我头顶响起,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陈三娘叉着腰,不知何时已站在我面前,吊梢眼竖着,眼里的冰刀子变成了熊熊怒火,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头几乎要戳到我脑门上,“木头橛子似的!等着老娘拿八抬大轿抬你进去啊?还不滚过来!”

我像只被毒蛇盯住的青蛙,猛地一个激灵,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手脚冰凉发麻,几乎是凭着本能,连滚带爬地往前挪动。脚下是光溜溜、打了蜡的木地板,滑得很,我一个趔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没用的东西!丧门星!”一个穿着水红色绸缎袄子、年纪稍大些的姑娘快步从旁边闪过来,一把狠狠拽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指甲隔着破棉袄深深掐进我的肉里,疼得我差点叫出声。她脸上也扑着厚厚的粉,描着细眉,嘴唇涂得艳红,但那双眼睛却空洞麻木,像蒙着一层灰,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厌倦。“跟我来!以后叫我梅姐!”她的声音硬邦邦的,没什么温度。

梅姐几乎是拖拽着我,踉踉跄跄地穿过喧闹的大堂。耳边充斥着各种声音:男人们粗嘎的划拳声,放肆放浪的大笑声,女人们娇滴滴的劝酒声,捏着嗓子唱的、软糯又透着几分矫揉造作的吴侬软语小调……那些浓妆艳抹的脸,在摇曳的、忽明忽暗的灯笼光下晃动着,扭曲着,像一张张模糊而怪异的面具,咧着嘴,发出空洞的笑。空气里混杂着酒菜的油腻香气、劣质脂粉的甜腻,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浑浊的体味和汗味,闷得人胸口发堵,几乎喘不过气。

我被拖进一间狭小阴暗的偏房。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劣质油灯燃烧的呛人烟味扑面而来。屋里只有一张光秃秃的硬板床,上面铺着一张薄薄的、发黑的草席。一张缺了一条腿的旧桌子,用几块青砖垫着,摇摇欲坠。墙壁灰扑扑的,靠近地面的地方洇着大片大片的水渍和青黑色的霉斑,墙角结着厚厚的蛛网。

“以后你就睡这儿!”梅姐松开钳子般的手,语气依旧生硬冰冷,像在吩咐一件物品,“先把你这身破烂换了!脏兮兮的,一股子穷酸味,别把屋子都熏臭了!”她随手从角落里一个破藤箱里扯出一套灰扑扑的粗布袄裤,布料又硬又糙,像砂纸一样,还带着一股浓烈刺鼻的陈年樟脑味,“啪”地一声扔在我脚边的泥地上。

我抱着那身陌生的、散发着怪味的粗布衣服,光脚站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茫然无措。肚子饿得一阵阵绞痛,像有只手在里面狠狠攥着、拧着。刚才门外的寒风似乎还冻在骨头缝里,这屋子里的阴冷又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内外夹击。这里的一切都那么陌生,那么格格不入,那么可怕。陈三娘那张涂得雪白的脸,梅姐不耐烦的、冰冷的眼神,大堂里那些晃动的、扭曲的面具影子,还有那块沉入冰冷河底的糖……都像沉重的、冰冷的石头,一块块砸下来,压在我的心上,几乎要把我压垮。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大颗大颗,滚烫的,争先恐后地往外冒,砸在我怀里那粗糙的布料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我死死咬着下嘴唇,用尽全身力气,不敢发出一丝哭声,只有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哭?哭顶个屁用!”梅姐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但似乎没那么尖利刺耳了,她瞥了我一眼,那麻木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波动,像死水微澜,随即又归于沉寂。她丢下一句,声音干涩,“省点力气吧,哭瞎了眼也没用。明儿个……有你受的。”说完,她转身,“砰”地一声带上了门。

最后一线微弱的、摇曳的灯光被门板彻底吞噬。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彻底笼罩了这间狭小的屋子。只有门板底下那道窄窄的缝隙,透进一丝丝极其微弱、来自远处大堂的光线,勉强映出地上冰冷、凹凸不平的泥巴地面轮廓。

我摸索着,像瞎子一样,挪到那张硬板床的角落,紧紧抱着膝盖,把自己蜷缩成最小的一团,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娘最后跪在门槛外、额头渗血的绝望身影,那块沉入幽暗冰水的糖,陈三娘那双涂着鲜红蔻丹、扔掉糖块的手……在眼前交替闪现,挥之不去。秦淮河呜咽的风声,仿佛还在耳边呼啸,穿透门缝,带来彻骨的寒意。我死死咬着早已渗出血丝的嘴唇,咸涩的铁锈味在舌尖弥漫开。这里没有甜味,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彻骨的黑暗,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与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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