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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钢弦裂冻疮(1936年春)

后罩房的泥地返着潮气,湿漉漉的冷意从脚底板直往骨头缝里钻。墙角洇着大片大片深色的霉斑,像一块块丑陋的伤疤。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浓重的霉味,混着劣质油灯燃烧时呛人的油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尿臊气——那是墙角那只破瓦罐,晚上充当夜壶用的。

我缩在硬板床的角落,怀里紧紧抱着那把琵琶。琵琶的桐木面板冰凉,触感粗糙,几处地方漆皮都剥落了,露出底下木头的本色。手指头又麻又痛,像被无数根小针密密地扎着。昨天玉琴先生教新指法,那紫檀木戒尺“啪”地一声抽在我按弦的手背上,火辣辣地炸开一道红痕,此刻还高高肿着,青紫一片。更难受的是指腹上那些冻疮裂口,被琵琶又硬又韧的钢丝弦勒进去,脓血混着黄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黏黏糊糊地沾在冰冷的弦上,动一下就像被刀子割。

“鸡爪子刨食啊?”玉琴先生那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像屋檐下滴落的冰水,激得我浑身一颤。她掰着我手指关节时那铁钳般的力道,仿佛还留在骨头上。

“清荷!死丫头!挺尸挺到现在?”陈三娘尖利刺耳的骂声穿透薄薄的门板,像鞭子一样抽过来,“日头都晒屁股了!还不滚出来练功?等着老娘拿篾片子来请你?!”

我一个激灵,慌忙把琵琶放到床上,光脚跳下地。冰冷的泥地冻得我脚心一缩,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遍全身。我手忙脚乱地套上那身灰扑扑、又硬又糙的粗布袄裤,布料摩擦着身上还没好利索的鞭痕,又痒又痛。胡乱用墙角破瓦罐里结着冰碴的冷水抹了把脸,冰凉的水激得我打了个哆嗦,混沌的脑子总算清醒了几分。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裹挟着寒意的晨风扑面而来,比屋里更冷。天刚蒙蒙亮,灰白色的天幕压得很低。院子里光秃秃的,几棵老树的枝桠像枯瘦的鬼爪伸向天空。滴水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溜子,尖尖的,闪着寒光。陈三娘裹着一件厚实的暗紫色缎面棉袄,叉着腰站在院子中央,手里拎着那根细长的、油光水滑的竹篾片,像条蓄势待发的毒蛇。她那张涂着厚厚白粉的脸,在清晨的寒气里显得更加僵硬冰冷。

“磨磨蹭蹭的小炮子仔!”篾片“啪”地一声抽在旁边的廊柱上,木屑飞溅,“还不把琵琶抱出来?等着老娘伺候你?”

我连滚带爬地回屋抱起那把琵琶,又跌跌撞撞地跑回院子中央,站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只觉得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前堂隐隐约约飘来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女人捏着嗓子、娇滴滴唱的吴侬软语小调:“我有一段情呀,唱拨拉诸公听……”那是醉仙楼红牌姑娘们在练早功,唱的是《无锡景》,声音甜腻婉转,像裹了蜜糖。这声音从前堂飘到后院,在这肃杀的寒气里,显得格外突兀,又格外遥远。

玉琴先生也出来了。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青布衫,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着。她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黄铜手炉,神色淡淡的,走到廊檐下的一张藤椅边坐下,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院子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死丫头片子,发什么瘟?”陈三娘手里的篾片一指,几乎戳到我鼻尖,“昨儿个玉琴先生教你的‘孟姜女’过门,弹一遍我听听!弹不好,看老娘不揭了你的皮!”

我抱着冰冷的琵琶,手指僵硬得如同冻僵的鸡爪。深吸一口气,努力回想玉琴先生教的指法位置。指尖按上冰冷的钢弦,冻疮的裂口被狠狠挤压,钻心的刺痛瞬间传来,我忍不住“嘶”地倒抽一口冷气,手指本能地一缩。

“鸡爪子又抽筋了?”陈三娘的骂声立刻炸响,“手指头给我立起来!你是鸡爪子刨食吗?软塌塌的没点筋骨!”

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把手指按下去。剧痛让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从额头冒出来。哆哆嗦嗦地拨动琴弦,不成调的、干涩的杂音断断续续地从琵琶上飘出来,像锯木头般刺耳难听。别说“过门”了,连基本的音阶都弹得支离破碎。

“死腔!”陈三娘的怒火彻底被点燃,她几步冲到我面前,吊梢眼里喷着火,“弹的什么鬼东西?狗屁不通!老娘花钱供你吃供你喝,是让你弹棉花来的?‘孟姜女’都弹不全,你还指望哪个老爷肯点你的牌子?做你的春秋大梦!”

话音未落,她手中的竹篾片已经裹挟着刺骨的寒风,带着“呼”的一声尖啸,狠狠地抽在我的小腿肚上!

“啊——!”剧痛让我眼前一黑,惨叫脱口而出。小腿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火辣辣的痛感瞬间炸开,顺着骨头蔓延。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我踉跄着向前扑倒。怀里的琵琶脱手飞出,“哐当”一声重重摔在几步开外冻得梆硬的泥地上!

琴弦发出“铮——”的一声凄厉长鸣,随即“嘣”的一声脆响!一根弦,绷断了。那根断了的弦,在寒冷的晨风中微微颤动着,发出极其微弱、悲凉的余音,像垂死的呜咽,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我整个人狼狈不堪地摔趴在冰冷的泥地上,脸颊蹭着粗糙的冻土,火辣辣地疼。小腿肚上那一道钻心的痛楚像毒蛇一样噬咬着神经。琵琶摔在一边,桐木面板磕掉了一小块漆,断了的弦无力地耷拉着。巨大的委屈和绝望像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心脏,堵得我喘不过气。

“清荷这名字白给你了!烂泥糊不上墙!”陈三娘尖利的骂声还在头顶盘旋,像无数只聒噪的乌鸦,“看看你这副死样子!哭丧着脸给谁看?没用的东西!滚起来!把琴捡起来!今儿个不把这过门弹利索了,晚饭也别想吃了!饿死你个小炮子仔!”

我蜷缩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浑身疼得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泥土,又咸又涩。我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有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带出一大团白色的哈气,在眼前迅速消散,就像我渺茫无望的明天。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顽固地盘旋着:甜到底是什么滋味?那东西,真的能像热乎乎的稀粥一样,滑进肚子里,让火烧火燎的胃和这冰冷刺骨的心,都熨帖下来吗?还是说,它早就跟腊月里沉入秦淮河冰水底下的那块糖一样,彻底沉没,再也寻不回来了?

陈三娘见我只顾着哭,更是火冒三丈,手里的篾片又扬了起来:“嚎丧啊!还不……”

“三娘,”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呵斥。一直坐在廊下、捧着黄铜手炉、仿佛置身事外的玉琴先生,不知何时抬起了眼皮。她的目光平静无波,越过陈三娘,落在我蜷缩成一团的身上,又扫过地上摔坏的琵琶。“大清早的,火气别那么大。弦断了,琴也摔了,还怎么练?”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有魔力般,让陈三娘扬起的篾片僵在了半空。

“先生说的是,这小蹄子就是欠收拾……”陈三娘悻悻地放下手,脸上挤出几分僵硬的笑。

玉琴先生没再看陈三娘,目光落回我身上:“起来。把琴抱到我屋里去。”她说完,便不再言语,起身抱着手炉,径自朝她住的那间稍大些的厢房走去。

我忍着浑身的疼痛,挣扎着从冰冷的泥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拍打身上的泥土,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抱起那把摔坏的琵琶。桐木面板上沾了泥,那根断弦无力地垂着,像一道狰狞的伤口。每走一步,小腿肚上被篾片抽打的地方都火烧火燎地疼。

玉琴先生的屋子比我的后罩房干净整洁得多,也暖和不少。一张简单的木床,一张书桌,靠墙立着琴架,上面放着一张古琴。空气里有淡淡的墨香和檀香味。她把黄铜手炉放在桌上,指了指墙角一张矮凳:“坐那儿。”

我抱着琵琶,怯生生地坐在矮凳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她。

玉琴先生走过来,从我怀里拿过琵琶。她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她仔细检查着琴身摔坏的地方,又拨了拨那几根幸存的弦,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各种工具和备用的琴弦。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开始修理。动作很轻,也很熟练。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她摆弄工具时细微的声响,以及窗外偶尔呼啸而过的风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少了之前的严厉:“疼?”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头,随即又猛地摇头。指腹的冻疮裂口,手背的戒尺肿痕,小腿的篾片抽伤,还有脸颊蹭破皮的刺痛,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的。可我不敢说疼。

玉琴先生没看我,专注地换着那根断弦:“疼也得忍着。这世道,没人会心疼你。想在这地方活下去,想将来不被人踩在脚底下,就得有别人拿不走的本事。”她拉紧琴弦,校着音,“这琵琶,这嗓子,就是你将来安身立命、不被人糟蹋的饭碗。现在多吃一分苦,将来就少受一分罪。”

她的话像冰冷的石子,一颗颗砸进我心里。我似懂非懂,只知道那“活下去”、“不被人糟蹋”几个字,像黑暗里微弱的光点。

弦换好了。她调好音,把琵琶递还给我。那冰冷的琴身似乎带上了一丝她手炉的温度。“指法不对,用力太死。手腕要松,指尖要活,力从指尖发,不是靠蛮力按。”她难得地指点了一句,“回去自己琢磨。明早练给我看。”

我抱着修好的琵琶,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一瘸一拐地走出玉琴先生的屋子。院子里,陈三娘早已不见了踪影,大概是去前堂张罗了。冰冷的空气再次包裹住我,但似乎没那么刺骨了。

回到我那阴暗潮湿的后罩房,我小心翼翼地把琵琶放在硬板床上。坐到冰冷的草席上,卷起裤腿。小腿肚上,一道紫红色的棱子高高肿起,边缘带着青紫的淤血,火辣辣地疼。我伸出双手,看着红肿的手背,还有指腹上那些裂着口子、渗着脓血的冻疮。玉琴先生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这世道,没人会心疼你……现在多吃一分苦,将来就少受一分罪……”

眼泪又忍不住涌了上来,但我死死咬住了嘴唇,没让它掉下来。我摸索着,从破草席底下,摸出一样东西——那是娘被推进大门前,趁着陈三娘不注意,偷偷塞进我怀里的一只小小的翡翠耳坠。耳坠很小,成色也不好,带着浑浊的绿色,冰凉地贴在我的掌心。

这是娘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冰凉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一直凉到心里。甜味?那点微弱的、关于糖的念想,似乎真的像沉入河底的石头,越来越模糊了。剩下的,只有这彻骨的冰凉,和浑身无处不在、尖锐的疼痛。我攥紧了那枚小小的、冰凉的翡翠耳坠,把它紧紧贴在胸口,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一点暖意的来源。窗外的风,还在呜咽着吹过醉仙楼高翘的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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