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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秦淮弹壳(周燕番外)

爸爸(周满仓)说,清荷姨的手,是弹琵琶的手,也是塞糖的手。

那年腊月的风,像后娘抽在光脊梁上的藤条,带着响哨,能把人骨头缝里的热气都抽干。他和水生叔缩在南京城根脚一段塌了半边的风火墙底下,败兵像决堤的浑水,裹着哭嚎和硝烟味儿,没头苍蝇似的乱撞。爸爸那时还是个“幺娃”,冻得牙齿磕得山响,人缩成一团,感觉魂儿都要从嘴巴里飘出去了。水生叔把身上最后一件露棉絮的烂坎肩也扒下来,硬裹在爸爸身上,自己只剩件单褂子,嘴唇冻得乌紫,摸摸索索掏出半块硬得像石头的椒盐锅盔,掰了指甲盖大的一点点塞进自己嘴里,剩下的全塞给爸爸。

“龟儿子!吃!吃下去!死不了!”水生叔骂着,声音劈了岔,像破锣,“等打跑鬼子,哥带你回渠县,老子讨个婆娘,你也讨一个,咱兄弟伙生一窝崽崽!吃香喝辣!”

就在爸爸抖着手,想把那点救命的锅盔渣渣往嘴里塞的时候,几个穿着厚实棉袍、头上身上带着香风的女人,急匆匆从他们藏身的断墙前跑过。雪粒子扑在她们脸上。抱着琵琶的那个姑娘(爸爸后来才晓得那就是清荷姨),脚步猛地顿了一下。爸爸说,他永远忘不了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老家深冬夜里结了冰的堰塘,没什么温度,就那么平平地扫过来,扫过水生叔冻得发青的脸,扫过他自己身上那件大得离谱、破得露风的夹袄。

“清荷!作死啊!快些!”前面那个穿绛红旗袍、走路带风的利索女人(陈三娘)回头低喝了一声。

清荷姨像是被惊醒,飞快地收回目光,低下头,抱着琵琶紧走几步,跟着前面的人影,闪进了不远处一座门脸气派、挂着“醉仙楼”三个描金大字的楼里。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她身后迅速合拢,隔断了外面的风雪和狼狈。

水生叔当时死死盯着那扇关上的门,捏着拳头,半天没吭声。爸爸只记得水生叔的牙关咬得死紧,腮帮子上的肉棱子都鼓了起来。

隔了两天,风雪更大了,炮声也更近了,闷雷一样捶打着城墙。醉仙楼那扇门,竟然又悄没声息地开了条缝。一个梳着双丫髻、脸冻得通红的小丫头(刘妈的孙女小芸)探出头,眼睛滴溜溜转,朝着他们藏身的角落飞快地招手。水生叔拉着爸爸,踩着没脚脖子的雪,深一脚浅一脚挪过去。

门缝里递出来两个沉甸甸的粗布包袱。小丫头的声音又细又急,带着寒气:“三娘让给的……快走!莫回头!”话音没落,门就“哐当”一声合紧了,严丝合缝。

包袱抖开,是两件簇新的、厚墩墩的棉袄,针脚密得能藏住米粒,摸着又软又暖。还有两双结实的千层底布鞋,鞋底硬邦邦,鞋帮子纳得扎实。最底下,垫着一小卷用褪色的红纸仔仔细细卷好的银元。

“幺娃,记住这地方,记住这些……姐姐。”水生叔的声音哑得厉害,他捏着那卷银元,指节泛白,抬头望着醉仙楼那高高的、沉默的墙头,眼睛里像烧着两团火,又像是结着冰,“袍哥人家,讲究个义字。这恩情,记到骨子里!”他帮爸爸把厚实的新棉袄套上,新布鞋穿上。那暖和气儿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僵的骨头缝都舒展开了。爸爸说,他当时眼泪水不听话,啪嗒啪嗒就砸在了雪地里。

水生叔自己也套上棉袄鞋子,整个人似乎都拔高了一截,精气神都不一样了。他拍了拍胸脯,那卷银元被他贴身藏得严严实实。“走!有这身行头,有这口气,跟哥打鬼子去!往死里打!”

他们逆着溃散的人流,重新扎进漫天的风雪和炮火里。水生叔又哼起了那调子:“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声音不高,却像根绷紧的弦,稳稳地穿透了呼啸的风雪。爸爸说,那新棉袄新布鞋,像是给了他们一层铁打的盔甲。

爸爸关于清荷姨的记忆,到那扇门关上,就断了。剩下的碎片,是后来水生叔在行军路上、在战壕里,断断续续讲给他听的。

水生叔说,清荷姨的琵琶弹得极好,不是那种软绵绵的江南小调。她指头上有厚厚的茧子,虎口尤其硬,那是下了死功夫磨出来的。醉仙楼里的丝竹管弦,多半是给那些脑满肠肥的客人助兴,带着脂粉气。但清荷姨弹琴时,眼神是空的,像是透过雕花的窗棂,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到了渠江的水,或者东北的雪原。她指下的弦音,有时候铮铮的,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硬气。

水生叔还说,清荷姨腕子上,常年戴着一枚磨得光溜溜的子弹壳,用一根褪色的红绳系着,像个不起眼的镯子。那子弹壳,是水生叔第二次见到清荷姨时给的。

那是1938年初,南京城破后不久,水生叔所在的小股部队奉命在南京外围袭扰,传递情报。一次执行任务,为躲避鬼子巡逻队,他慌不择路,翻进了醉仙楼的后院。那时醉仙楼早已不复往日繁华,门窗破败,院子里积着厚厚的灰。水生叔躲在假山石后头,正心急如焚,却听见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他握紧了枪,屏住呼吸。

来的正是清荷姨。她穿着一件半旧的素色夹袄,怀里抱着琵琶,脸色苍白,眼神却比水生叔记忆中更沉静,像深潭的水。她显然也吓了一跳,看清是水生叔后,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她没说话,只飞快地扫了一眼院墙外,然后朝水生叔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自己走。

水生叔跟着她,七拐八绕,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后厨。灶台后面,一块不起眼的青石板被她费力地移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涌了出来。

“下去!快!”清荷姨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

水生叔来不及多想,矮身钻了进去。地窖不大,阴冷潮湿,堆着些杂物。清荷姨在上面把青石板推回原位,只留下一道极细的缝隙透气。

“莫出声!鬼子……常来!”她的声音从缝隙里传来,闷闷的。

水生叔蜷在地窖的黑暗里,能听到外面隐约传来的皮靴踏地和鬼子叽里咕噜的呵斥声。他大气不敢出,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嘈杂声才渐渐远去。又等了好一阵,青石板才被再次移开。

清荷姨的脸出现在洞口的光线里,依旧苍白,额角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朝水生叔伸出手,把他拉了上来。

“多谢……清荷姐!”水生叔喘着气,心有余悸,声音干涩。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想找点东西答谢,却发现自己除了枪和几发子弹,身无长物。他窘迫地抠了抠后脑勺,最后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了那枚他一直带着的、磨得锃亮的黄铜子弹壳——那是他第一次上战场,从打死的鬼子枪里退出来的,一直当个念想留着。

“这个……不值钱……清荷姐,你拿着……防身也好……”水生叔把那枚子弹壳塞进清荷姨冰凉的手里,笨拙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们……我们川军,一定打回来!”

清荷姨低头看着掌心里那枚小小的、带着体温的子弹壳,黑沉沉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波动了一下,像投入石子的深潭。她没说话,只是慢慢收拢手指,将那枚子弹壳紧紧攥在手心。她抬起头,看着水生叔,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水生叔说,他离开醉仙楼后墙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清荷姨还站在那破败的后院门边,穿着素色的夹袄,身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她一只手紧紧攥着琵琶的琴颈,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按在胸口——那里,贴身藏着水生叔给她的那枚子弹壳。她的目光穿过院墙的缺口,投向灰蒙蒙的、炮火连天的天际,那眼神里,不再是空茫,而是一种近乎冰冷的、坚硬的决绝。水生叔心头猛地一沉,那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生疼。

“清荷……”水生叔喃喃地喊了一声,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清荷姨似乎听见了,或者只是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她没有转头,只是那只按在胸口的手,攥得更紧了,指节都泛了白。然后,她决然地转过身,抱着琵琶,一步一步,走回了那死寂、破败的醉仙楼深处,身影很快被昏暗的门洞吞噬。

水生叔说他后来在战场上,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清荷姨最后那个攥紧胸口、决然转身的背影。那枚小小的子弹壳,成了扎在他心上的刺。

关于清荷姨的结局,爸爸说,他是在很多年后,从一位侥幸活下来的、当年也在醉仙楼帮佣的老婆婆(刘妈)嘴里听到的。那是在一次民间组织的抗战史料收集会上,刘妈已经老得不成样子,说话含混不清,断断续续。

刘妈颠来倒去地说:“作孽哦……作孽哦……三娘硬气……清荷也硬气……”

她说,1939年春天,鬼子在南京城里像疯狗一样到处嗅探,搜捕所谓的“反日分子”。不知怎么的,醉仙楼被人点了眼药(告密),说这里窝藏“抗日分子”,传递情报。

一天夜里,醉仙楼被鬼子兵围得水泄不通。陈三娘穿着她那身标志性的绛红旗袍,被刺刀逼着站在大堂中央。鬼子军官叽里咕噜地吼叫着,翻译官在旁边恶声恶气地逼问:“说!谁给游击队送过信?谁藏过□□兵?”

陈三娘只是冷笑,下巴抬得高高的,一句不答。

鬼子军官暴怒,一挥手。几个如狼似虎的鬼子兵就冲上去,把楼里的姑娘们一个个拖出来,拳打脚踢,逼问。凄厉的哭喊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混乱中,清荷姨被一个鬼子兵从角落里粗暴地拖了出来,她怀里的琵琶摔在地上,琴弦崩断,发出刺耳的哀鸣。

“你的!良民证的有没有!”鬼子兵用生硬的中国话吼道,刺刀几乎要戳到清荷姨的脸上。

清荷姨没说话,只是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着。她的一只手,死死地按在胸口——那个位置,贴身藏着水生叔给她的子弹壳。

鬼子军官似乎注意到了她这个动作,狐疑地眯起眼睛,示意士兵上前搜查。

就在那个鬼子兵的手即将碰到清荷姨衣襟的瞬间!一直沉默的清荷姨猛地抬起了头!刘妈说,那一刻,清荷姨的眼睛亮得吓人,像烧着两团火,又像淬了冰的刀子!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力气,猛地挣脱了抓住她的鬼子兵,像一道闪电般扑向那个鬼子军官!

“小鬼子!我日你先人——!”

一句用尽全身力气、带着浓重川渝腔调的怒骂,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混乱的大堂里!所有人都惊呆了!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清荷姨的手从怀里掏了出来!她手里攥着的,不是枪,也不是刀,而是一块小小的、金黄色的东西!

刘妈浑浊的老眼里涌出泪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块梨膏糖……三娘藏起来……最后……最后几块……”

清荷姨把那块梨膏糖,用尽全力,狠狠地砸向了那个鬼子军官的脸!

“砰!”

枪响了!几乎是同时!不止一声!

清荷姨的身体猛地一震,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落叶,向后倒了下去。鲜红的血,迅速在她素色的夹袄前襟洇开,像一朵骤然绽放的、凄厉的花。

那块金黄的梨膏糖,在空中划过一个短促的弧线,“啪嗒”一声,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摔成了几瓣。碎裂的糖块边缘,很快沾上了从她身下蔓延开来的、暗红色的血。

刘妈哭得喘不上气,反复念叨:“她……她倒下去的时候……手还死死地……死死地按在……胸口上……那里头……肯定……肯定是那个子弹壳……”

爸爸说,刘妈讲到这里,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老泪纵横,反复地说:“硬气……都硬气……”

水生叔没能活着听到清荷姨的结局。他在台儿庄的焦土上,化成了一缕英魂。那枚他留给清荷姨的、磨得光滑的黄铜子弹壳,终究没能护住那个在风雪中塞给他一块梨膏糖的姑娘。

爸爸后来辗转托人打听过,醉仙楼在那次劫难后,就被鬼子一把火烧了,烧得只剩断壁残垣。陈三娘、清荷姨、小芸……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都化作了秦淮河呜咽水流里的一个泡影,化作了南京城灰烬里的一粒尘埃。

我坐在灯下,面前摊着泛黄的采访笔记、模糊的老照片复印件、爸爸絮絮叨叨的录音带,还有从档案馆里抄来的、字迹潦草的旧时记录。爸爸的川渝方言还萦绕在耳边,水生叔在回忆里年轻而鲜活的脸庞似乎就在眼前晃动,刘婆婆含混不清的悲泣也穿透了时光。所有关于清荷姨的碎片,那些坚硬的、冰凉的、带着血色的碎片,在我手中艰难地拼凑着。

窗外的南京城,华灯初上,车流如织。这座饱经沧桑的古城,在新世纪的暖风里安静地呼吸着。我推开窗户,冬夜清冷的空气涌入,带着一丝隐约的、属于这座城市的复杂气息。远处,秦淮河的方向,灯火璀璨,画舫游弋,隐约传来丝竹管弦的悠扬乐声。那乐声飘荡在流光溢彩的水面上,温柔地抚平着历史的褶皱。

我轻轻合上笔记。清荷姨的故事,连同那个风雪交加的秦淮河畔,那些在绝境中挣扎、在黑暗中闪耀的人性微光,暂时栖息在了这薄薄的纸页间。

清荷姨,水生叔,三娘,小芸……那些冰冷的名字,那些滚烫的魂魄。秦淮水暖,河灯依旧,愿你们安眠。

——周燕写于一九八七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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