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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幺娃的糖(周满仓番外)

我叫周满仓,水生哥喊我“幺娃”,川东渠县山坳坳里爬出来的泥巴崽儿。水生哥比我大两岁,瘦得跟麻杆似的,眼睛却亮得像落过雨的星子。他教我哼那些川渝娃儿才晓得的调调,在行军草鞋磨破脚底板、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夜里: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家打毛铁……”调子拖得老长,裹着渠江的水汽,也裹着家乡那点暖烘烘、毛茸茸的念想。

这念想,早就碎得连渣渣都不剩了。

屋头遭了兵灾,爹娘倒在血泊里,眼珠子都没闭。我拖着吓傻的妹娃子投奔山外的叔婶。龟儿老天不开眼!还没走到地头,几架铁乌鸦(飞机)就下蛋(投弹)了,轰隆一声,叔婶那间茅草棚子就变成了冲天的火把,妹娃子细弱的哭声被火舌一口吞了。我趴在烂泥沟里,指甲抠进泥巴,抠出了血,硬是没哭出一声。那年,我十岁。渠江的水,在我心里冻成了冰坨坨。

后来跟着流民跑,像条野狗。再后来,遇上了穿草鞋、戴斗笠的川军队伍。水生哥把我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他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破军装裹在我身上,带着汗味和血腥气,却是我这几年头一回尝到的暖和气。“幺娃,跟哥走,打鬼子!给爹娘叔婶妹娃子讨个公道!”他嗓子哑得跟破锣一样,眼睛里的光却烫人。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他那根麻杆似的手臂。

队伍开拔,一路往东,朝着炮火最凶的地方顶。37年冬天,那风跟刀子似的,专往骨头缝里钻。我们这些补充兵,脚上裹着破布烂草,身上的单衣薄得像纸,冻得牙齿打架,浑身青紫。路过南京城边上,离那炮声震天的城墙还有老远,就被散兵、难民、哭嚎裹挟着,稀里糊涂退到了秦淮河边。败兵像潮水一样退下来,丢盔卸甲,满脸的惊惶和麻木,把个好好的江南水乡踩成了烂泥塘。水生哥紧紧攥着我的手腕,生怕我被这乱流冲散了。我们缩在一处断墙根下,饿得眼冒金星,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人都快冻硬了。

“哥……我……我怕是熬不过今晚了……”我牙齿磕得咯咯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意识模糊里,好像又看见了爹娘和妹娃子站在暖烘烘的灶火前,锅里咕嘟着红苕稀饭。

水生哥没吭声,只把他那件更破的夹袄脱下来,不由分说裹在我身上,自己只剩一件露着棉絮的烂坎肩。他摸摸索索,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个东西,硬塞进我冻僵的手里。

是半块硬邦邦、冷得像石头的锅盔,椒盐味儿的,边角都磨秃了。他省下来的口粮。

“龟儿子!说啥子丧气话!吃!吃下去就有力气!”他骂着,声音也打着颤,“等打跑了鬼子,哥带你回渠县,老子讨个婆娘,你也讨一个,咱兄弟伙吃香喝辣,生一窝崽崽!”他咧着嘴笑,那笑在冻得发青的脸上显得格外用力,也格外难看。他把那半块锅盔掰得更小,自己只捏了一丁点碎渣放进嘴里,剩下的全塞给我。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厚实棉袍、脸上抹着脂粉、走路带着香风的女人急匆匆从我们缩着的断墙前跑过。其中一个姑娘,抱着把琵琶,脚步顿了一下。她看到了缩在墙角、抖成一团的我和水生哥,尤其是我身上那件明显大得不合身、破得不成样子的夹袄。她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深潭的水,没什么表情,只飞快地扫了我们一眼,又快步跟上前面那个穿绛红旗袍、走路带风的利索女人(后来才晓得那是陈三娘),闪进了不远处一座挂着“醉仙楼”牌子、大门紧闭的楼里。

隔了不到两天,炮声更近了,天像漏了一样往下倒雪粒子。醉仙楼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竟悄悄开了条缝。一个梳着辫子、眼睛圆溜溜的小丫头(后来听说是厨房刘妈的孙女小芸)探出头,飞快地朝我们躲藏的角落招了招手。水生哥警惕地拉着我挪过去。

门缝里递出来两个粗布包袱。小丫头声音细细的,带着点怯:“三娘让给的……快些走!”没等我们看清她的脸,门又迅速合上了。

包袱沉甸甸的。抖开一看,水生哥和我都愣住了。里面是两件厚实的新棉袄,针脚密密实实,摸着就暖和。还有两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底子纳得硬邦邦。最底下,竟然还有一小卷用红纸仔细包好的银元!

水生哥捏着那卷银元,指关节都泛白了,半天没说话。他猛地抬头,望向醉仙楼那紧闭的、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沉默的高墙,嘴唇抿成一条线。我慌慌张张把棉袄套上,那暖和气儿瞬间从四面八方裹上来,冻僵的骨头缝里都像有小火苗在滋滋地烤。我低头看着脚上那双簇新的、合脚的布鞋,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滚了下来,砸在雪地里,烫出一个小坑。

“哥……”我哽咽着,说不出别的。

水生哥用力抹了把脸,把那卷银元仔细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声音哑得厉害:“幺娃,记住这地方,记住这些……姐姐。袍哥人家,讲究个义字。这恩情,记到骨子里!”他帮我紧了紧崭新的棉袄领子,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走!有这身行头,有这口气,跟哥打鬼子去!往死里打!”

我们穿着醉仙楼给的棉袄和布鞋,踩着厚厚的积雪,逆着溃败的人流,重新扎进了漫天硝烟里。那棉袄厚实,挡住了刺骨的寒风;那布鞋合脚,走起路来稳稳当当,再不怕烂泥和碎石硌脚。怀里揣着的银元,更是沉甸甸的底气。水生哥哼着“张打铁”的调子,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像一根绷紧的弦,在风雪和炮火中穿行。

38年春天,台儿庄。那仗打得天昏地暗,土都让血泡成了泥浆。鬼子的炮火犁地一样一遍遍翻过阵地。水生哥就在我前头不远,他像头小豹子,咬着牙,顶着弹雨往前冲,草鞋踩在血泥里,溅起暗红色的浆子。他手里攥着的,还是当年那把老套筒。

“幺娃!跟紧老子!”他嘶吼着回头,脸上全是烟灰和血污,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轰隆一声巨响!地皮猛地一颤!刺眼的火光和浓烟猛地腾起,瞬间吞没了水生哥瘦高的身影!巨大的气浪把我狠狠掀翻在地,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滚烫的泥沙碎石劈头盖脸砸下来。

“哥——!”我撕心裂肺地嚎叫,连滚带爬地扑过去。硝烟散开一点点,只看见一个焦黑的弹坑,几片染血的破布条挂在焦糊的土块上,旁边散落着半只炸烂的草鞋……还有一枚被熏得乌黑、却依旧闪着一点暗黄光泽的子弹壳,孤零零地躺在血泥里。

我扑过去,把那枚还带着余温的子弹壳死死攥在手心,滚烫的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泥沙,砸在上面。水生哥没了。那个说要带我回渠县讨婆娘、生崽崽的哥,没了。台儿庄的焦土上,只剩下一个叫周满仓的孤魂野鬼,攥着哥哥留下的唯一念想。

后来,我像水生哥当年拽着我一样,跟着残存的弟兄们继续往南打。打鬼子,打完了鬼子又打解放战争。子弹壳我一直贴身藏着,磨得光滑冰凉。无数次摸到它,就像摸到水生哥最后塞给我的那半块椒盐锅盔,摸到醉仙楼门缝里递出来的厚棉袄和布鞋,摸到那个抱着琵琶的姑娘黑沉沉的一瞥。这冰凉的东西,是扎在我心口的一根刺,也是顶着我脊梁骨的一根柱子。

1949年10月1号,北京城的天,蓝得像水洗过的玻璃。满大街都是人,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口号声震得人耳朵发麻。“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那声音从铁皮喇叭里传出来,带着电波的滋啦声,却像惊雷一样炸在每个人心上。我站在人堆里,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胸前别着崭新的“解放华中南纪念章”。周围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笑,在哭,在跳,在拥抱。我咧着嘴,也想笑,可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很,喉咙里堵着东西,**辣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止都止不住。我用力抹着脸,仰头去看那瓦蓝瓦蓝的天。水生哥,爹娘,叔婶,妹娃子,你们看到了吗?天亮了!真的亮了!

挤过欢腾的人潮,街角一个挑担子的小贩在吆喝:“梨膏糖!南京老字号梨膏糖!甜到伤心处咯!”担子一头挂着的玻璃匣子里,金灿灿的梨膏糖方方正正,码得整整齐齐,甜香丝丝缕缕地飘过来。

心头猛地一撞!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擂了一下。那香味,穿透了震耳欲聋的欢呼,穿透了十几年的硝烟血火,直直地勾住了魂魄深处最痛的疤。

“老板,来一包!”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发飘。递过去几张新崭崭的“人民币”,换回一个沉甸甸的油纸包。

回到家,屋里也暖洋洋的。婆娘在灶房忙活,炖肉的香气飘出来。五岁的幺女燕子像只花蝴蝶,穿着新做的碎花小褂,扑腾着跑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腿,仰着小脸笑:“爸爸!糖!燕子闻到糖香香了!”

“小馋猫!”我笑着,蹲下身,剥开油纸包。金黄色的梨膏糖方方正正,在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那股甜香更加浓郁了。我掰下一小块,塞进燕子迫不及待张开的小嘴里。

燕子含着糖,大眼睛幸福地眯成了月牙儿,腮帮子一鼓一鼓,忽然就含含糊糊地哼唱起来,是隔壁婆婆教的调调:“城门城门鸡蛋糕(几丈高)?三十六蛋糕(丈高)!骑白马,带把刀,走进城门滑一跤……”童稚的歌声在温暖的屋子里飘荡,带着无忧无虑的甜。

我的手指还捏着一块梨膏糖,正要往自己嘴里送。那甜腻的香气钻进鼻腔,燕子哼唱的童谣钻进耳朵……时间,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凝固、碎裂!

眼前燕子天真无邪的小脸猛地模糊、褪色,像被水洇开的墨。另一个场景无比清晰地撞了进来: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粒子,醉仙楼紧闭的朱漆大门开了一条缝,一只纤细、冻得发红的手飞快地伸出来,硬生生将一块金黄色的梨膏糖塞进我那只裹着破布、冻得乌青的手里。雪花落在那只手上,又迅速被体温融化。我惊愕地抬眼,只对上大门合拢前匆匆一瞥——门缝里,一张苍白清秀的脸,眼睛黑沉沉的,像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笑意,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悲悯和决绝。是那个抱着琵琶的姑娘!清荷姐!

指尖捏着的那块梨膏糖,突然变得滚烫,烫得我手指一哆嗦。燕子还在无忧无虑地哼着走调的童谣:“……走进城门滑一跤……”

我怔怔地看着手里这块金黄的糖,又缓缓抬头,目光穿过窗户,仿佛要穿透这欢庆的节日气氛,穿透十几年的血雨腥风,落回秦淮河边那座飘摇的青楼,落回那个大雪纷飞的绝望时刻。那个塞给我糖的清荷姐,那个挡在地窖前穿绛红旗袍的陈三娘,那个给我棉袄布鞋的醉仙楼……她们,又在哪里呢?

燕子哼唱的童谣还在继续,带着新生活的甜。而我,慢慢地把那块梨膏糖放进了自己嘴里。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甜味在舌尖弥漫开来,甜得发齁,甜得……发苦。

窗外,新中国的阳光正好,明晃晃地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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