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箱的滚轮在林家二楼走廊上碾过,发出断断续续的咕噜声,像被拉长的叹息,在空旷的空气里没飘多远就散了。陈知夏攥着拉杆的手心全是汗,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这是他第一次踏进这座别墅,浅棕色的实木地板光可鉴人,连踢脚线的缝隙都擦得一尘不染,墙上挂着的抽象装饰画色彩浓烈,却透着陌生的精致,唯独没有一点属于他的温度。他甚至能闻到空气里若有似无的香薰味,不是母亲常用的栀子花香,也不是原来家里老风扇转动时带起的旧书本气息,陌生得让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知夏,到了,这就是你的新房间。”母亲苏婉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指尖碰在门把手上时还顿了顿,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伸手推开房门时,风裹着窗外香樟树的气息涌进来,带着夏末的燥热,却吹不散陈知夏胸口的闷。斜对过的房门紧闭着,深棕色的木门和墙壁严丝合缝,连一点声音都透不出来——那是林砚的房间。刚才在楼下客厅,那人只坐在沙发最角落的位置,后背靠着扶手,指尖夹着本厚重的数学奥数题,书页翻过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陈知夏和苏婉只是两个路过的访客,与这个家毫无关联。
房间比原来的小卧室大了一倍,浅米色的墙纸贴着墙,没有一点褶皱,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原木书桌,桌面光滑得能映出人影,桌角放着一盆没□□的茉莉,陶瓷花盆是精致的白釉色,叶片上的水珠顺着边缘往下滴,在浅灰色的棉麻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个没来得及擦去的泪痕。“林砚妈妈特意让孟阿姨收拾的,知道你喜欢亮堂的地方,还说等茉莉开了,房间里会更香。”苏婉说着伸手拉开窗帘,米白色的窗帘布料很软,拉动时几乎没声音,窗外的香樟树梢探进来,细碎的光斑落在地板上,晃得陈知夏眼睛发涩,他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磨得有些变形的帆布鞋鞋尖。
他把行李箱拉到墙角,蹲下来时膝盖碰到箱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指尖搭在拉链上,却没力气拉开——行李箱侧面贴着张泛黄的贴纸,是原来学校门口文具店五毛钱一张的小太阳图案,边角因为反复摩擦已经卷了起来,颜色也褪得发浅,现在贴在这只崭新的、连轮子都没磨出痕迹的行李箱上,像块格格不入的补丁。他突然想起原来的家,墙壁上贴满了他从小学到初中画的速写,有窗外的梧桐树,有楼下卖早点的阿姨,还有周灿咧嘴笑的样子;书桌上堆着球星卡,有的还夹在课本里当书签;晚上写作业时,母亲会端着热牛奶进来,搪瓷杯沿有点磕碰,牛奶冒着热气,台灯的暖光落在练习册上,能把整个人都裹住。可这里不一样,一切都太干净、太整齐,连空气都像是被冻住的,让他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怕不小心碰乱了什么,更怕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打扰。
门口突然传来孟阿姨的声音,带着温和的笑意,却隔着门板显得有些模糊:“知夏,饭做好了,下来吃点吧?炖了你爱吃的排骨汤。”苏婉走到陈知夏身边,蹲下来和他平视,声音放得更轻了些:“是孟阿姨,她人很好的,炖的汤也香,你要不要吃点东西?”陈知夏咬着下唇摇头,指尖抠着行李箱的拉链头,塑料的边缘硌得指腹发疼,指甲几乎要嵌进里面:“妈,我还不饿,就不吃了。”他不敢下去,怕再撞见林砚那副冷淡的样子——刚才在客厅,那人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他,现在坐在餐桌前,指不定会是怎样的疏离;更怕面对林叔叔林建国,怕看见他脸上那些说不清的表情,是客气,是疏离,还是觉得他这个“新儿子”很麻烦?他像个闯入者,闯进别人早已习惯的生活里,连站在哪里都觉得多余。
苏婉没再劝,只是伸手帮他把额前垂下来的头发理了理,指尖带着熟悉的温度,却让陈知夏的鼻子更酸了。她起身帮着取下床上的防尘罩,浅灰色的防尘罩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尾的椅子上,临走时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眼底的歉意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要漫过陈知夏的心脏:“有事就喊我,别拘谨,这里以后就是咱们的家了。”房门关上的瞬间,“咔嗒”一声轻响,房间里的安静突然变得沉重,像块湿冷的布裹在陈知夏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慢慢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指尖轻轻碰了碰茉莉的叶片,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往上爬,像细小的冰针,一点点扎进皮肤里,连带着心脏都觉得发冷。
书桌上放着本摊开的笔记本,是很精致的皮质封面,深棕色,和林砚房间的门一个颜色,封面上没写名字,翻开第一页,一行工整的字迹落进眼里——是林建国给他留的字条:“知夏,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不用太拘谨,有什么事来找我就好。”字迹很端正,却没什么温度,像是在写一份工作通知,连个感叹号都没有。陈知夏的指尖在“你的家”三个字上顿了顿,心里泛起一阵涩——这里怎么会是他的家呢?没有他熟悉的东西,没有他熟悉的人,连空气都是陌生的。他把笔记本合上,皮质封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在回应他的失落。
书桌角落的木盒子是胡桃木的,表面刻着简单的花纹,打开时能闻到淡淡的木头香味,里面放着一把银色的房间钥匙,钥匙串是个磨了漆皮的小篮球,蓝色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金属色,底下压着张浅灰色的便签,上面是另一种字迹,比林建国的更清隽,却也更冷:“备用钥匙在玄关柜第一个抽屉。”还是那行字,没有称呼,没有落款,连一个多余的标点都没有,像是随手写的一张便条,写完就忘了。陈知夏捏着钥匙,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指腹摩挲着磨掉漆的篮球挂件,突然听见斜对过的房门“咔嗒”响了一声。他像被烫到一样赶紧缩回手,快步躲到窗帘后面,把自己藏在布料的阴影里,透过缝隙看着林砚的身影从门口走过——黑色短袖,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的黑色手表,表盘是冷硬的金属色,连走路的姿势都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像踩在陈知夏的心上,在走廊上响了几下,很快就消失在楼梯口。
等外面彻底没了声音,陈知夏才敢从窗帘后出来,走到窗边往下看。林砚站在院子里的香樟树下打电话,背对着他,手机贴在耳边的动作很随意,另一只手插在黑色运动裤的兜里,肩膀微微倾斜,连个回头的动作都没有。香樟树的叶子很密,挡住了大部分阳光,只有几缕光落在他的肩膀上,却没让他看起来暖和一点。陈知夏盯着那个背影,突然想起原来的家,放学时赵阳会在楼下喊他的名字,声音很大,隔着好几栋楼都能听见,两人勾着肩去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冰淇淋,巧克力味的,会化得很快,滴在手上黏糊糊的,却笑得很开心,阳光落在身上都是暖的。可现在,他只能站在陌生的窗户后面,看着一个名义上的“哥哥”,连上前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甚至连让对方回头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他终于深吸一口气,拉开了行李箱的拉链,金属拉链头划过布料,发出“哗啦”的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里面的衣服大多是洗得发白的校服和旧T恤,还有几件母亲去年给他买的外套,已经有些小了,却还没舍得扔。他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叠得整整齐齐,放进衣柜里——衣柜很大,里面已经挂着几件崭新的衣服,是林建国买的,标签还没拆,尺码很合身,却不是他喜欢的款式。他的旧衣服放在里面,像一堆突兀的色块,和周围的精致格格不入。摸到校服口袋里的草莓味巧克力时,陈知夏的眼眶突然热了——这是母亲早上偷偷放的,包装纸是他喜欢的粉色,上面印着小熊图案,母亲说:“到了新家,吃点甜的,心情会好点。”可巧克力在嘴里化开,甜腻的味道却没压下心里的苦,反而让酸涩的感觉更浓了,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衣柜的抽屉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很快就被房间里的安静吞没,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他坐在书桌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放着一盏银色台灯,灯杆很细,是简约的款式,旁边堆着几本草稿本,封面上印着新学校的校徽,蓝色的,很醒目。陈知夏拿出一本翻开,第一页空白处写着“林砚”两个字,后面跟着一串电话号码,字迹清隽,和那张便签上的一样,末尾只有一个简单的顿号。没有“加油”,没有“有事联系”,甚至没有一句“欢迎”,就像林砚这个人一样,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距离感,仿佛写下这行字,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不得不做的任务。他把草稿本合上,放在一边,从书包里翻出一个信封——那是他原来的好朋友周灿写给他的,周灿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知道他要转学,前一天晚上写了满满两页纸,说会等他回来,还说要给他寄零食。信封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是陈知夏现在唯一能抓住的熟悉物件,他把信封抱在怀里,指尖摩挲着粗糙的信纸边缘,像抱着最后一点温暖。
窗外的蝉鸣突然响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带着夏末的烦躁,吵得人心烦。陈知夏走到窗边,把窗户关上,玻璃挡住了大部分声音,蝉鸣声弱了些,可房间里的寂寞却更浓了,像水一样漫上来,没过脚踝,没过膝盖,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他坐在书桌前,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迷路的孩子,站在陌生的地方,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该找谁帮忙,只能抱着仅有的一点回忆,在空荡的房间里发抖。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了两下,很轻,却让陈知夏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赶紧抹掉眼泪,用袖子擦了擦发红的眼眶,抬头看见林砚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杯牛奶,白色的陶瓷杯壁上印着简单的蓝纹,杯沿很干净,没有一点水渍。那人没进门,只是把杯子轻轻放在书桌边缘,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孟阿姨让给你的。”
“谢谢。”陈知夏的声音带着没压下去的哭腔,有点沙哑,他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怕林砚看见他红了的眼眶,更怕看见对方眼里的冷漠或不耐烦。
林砚没说话,也没看他,只是点了下头,转身就走,黑色的短袖衣角在门口晃了一下,房门关上时的动作很轻,却像在陈知夏的心上敲了一下,留下闷闷的疼。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牛奶杯里的热气缓缓往上飘,在空气中形成细小的水珠,很快就散了,没留下一点痕迹。
陈知夏拿起牛奶,温度透过陶瓷传过来,暖了指尖,却暖不了他冰凉的心脏。他看着杯子上的蓝纹,又看了看怀里的信封,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信封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窗外的蝉鸣还在继续,桌角的茉莉静静立着,花苞紧闭,像是永远都不会开了。这个宽敞明亮的房间,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装满了孤独的空壳,没有温暖,没有熟悉的人,只有无边无际的无助,像潮水一样,把他慢慢淹没,连一点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