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厦门,是一座被海风与潮汐共同浸润、雕琢的城池。
这里的风,与谢厌庭所熟悉的北方截然不同。
北国的风是干燥的、凛冽的,带着尘土的气息与季节分明的棱角,刮在脸上,能让人瞬间清醒。而这里的风,是湿润的、绵软的,像一块巨大的、饱蘸了海水的绒布,无孔不入地包裹着万物。
它携带着海洋深处咸涩的呼吸,穿过蜿蜒的街道,掠过高低错落的屋顶,与这座岛屿上蓬勃的生命力交织、融合。
空气里永远漂浮着一种复杂而独特的氤氲。
那不仅仅是咸,更是一种丰饶的、层次分明的气息。初闻是海水的微咸,带着些许腥甜,那是海洋赋予这座城市的底色。细细品味,便能分辨出道路两旁高大的玉兰树,那些将谢未谢的乳白色花瓣所散发出的、最后一缕残存的馥郁,这香气不再浓烈,而是变得幽远,像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缠绕在行人的发梢衣角。
更不容忽视的,是从无数老墙的缝隙、居民的阳台、庭院角落泼洒而出的三角梅,它们簇拥着,喧嚣着,绽放出秾丽到近乎霸道的色彩——紫红、洋红、橘黄——而那气息,却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花香,更像是一种热烈的、带着阳光温度的木本植物特有的生命力,浓稠得几乎化不开,与海风的咸涩、玉兰的幽香奇异地调和在一起,构成了厦门初秋独一无二的嗅觉印记。
阳光也失了北方的酷烈与直接,变得慷慨而温柔。它透过高大棕榈树扇形伸展的叶片,以及凤凰木那羽状、细碎如翡翎的绿荫,筛落下来,在由闽南特有胭脂红砖铺就的人行道上,投下斑驳摇曳、光陆怪离的光影。
光影随着海风的吹拂而轻轻晃动,像一场无声的、慵懒的皮影戏。光线本身也仿佛被海水洗涤过,带着一种清澈的、明亮的质感,却并不灼人,只是暖融融地覆盖在皮肤上,催生出一种南国特有的、漫不经心却又生机勃勃的调子。
仿佛时间在这里都放慢了脚步,心甘情愿地沉浸在这片温润的光影与气息之中。
——
谢厌庭就是在这个时候,踏入了厦门七中。他生于北京,长于北京,看惯了皇城根下的方正格局、灰墙黛瓦的肃穆,以及秋日里高远蓝天映衬下,白杨树叶片哗啦啦作响、最终变得金黄然后凋零的凛冽过程。他的骨骼里,似乎都浸透着北方那种四季分明、干燥清爽的气息。
骤然置身于这所被无边绿意与无形海水环绕的校园,他的每一个感官细胞都仿佛被唤醒,充满了新奇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眩晕。
高一(三)班的教室,位于校园主建筑理想楼的三层。
当班主任李雪琴——一位戴着细边眼镜,面容和蔼,眼角有着细密笑纹的中年女性,领着这个身高惹眼、气质卓然的转学生走进教室时,原本早读后略显嘈杂、弥漫着青春躁动气息的课堂,霎时间安静了许多。
仿佛有人按下了静音键,窃窃私语声、书本的翻动声、笔盒的开合声,都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好奇的、打量的、带着些许探究意味的,甚至还有几丝属于这个年纪少女不易察觉的羞涩与欣赏,齐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这些目光像无形的聚光灯,将他笼罩在教室前方的中心位置。
李雪琴走到讲台中央,轻轻敲了敲桌面,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同学们,安静一下。今天,我们高一(三)班这个大家庭,迎来一位新成员,他从北京转学过来。让我们用掌声欢迎新同学。”
教室里响起了稀疏却也算热情的掌声,像一阵骤雨敲打芭蕉叶,起初零落,继而变得密集。掌声中夹杂着低低的议论声。
谢厌庭就站在这片目光与掌声的焦点之中,身形挺拔如一棵沐浴在南方阳光下的白杨,或者说,更像一竿临风而立的修竹,清隽而坚韧。
他穿着一身干净合身的七中校服——普通的白色短袖衬衫,深蓝色的长裤,简洁到近乎朴素的款式,却因他优越的肩宽、挺拔的背脊和流畅的肌肉线条,被穿出了一种清隽出尘、卓尔不群的味道。他的面容是干净的,皮肤是北方少年特有的、那种偏冷的白皙,鼻梁高挺,唇形薄厚适中,嘴角天然带着一丝微微上扬的弧度,仿佛随时准备展露一个温和的笑容。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瞳仁是幽深的黑色,像两潭沉静的湖水,目光温和而澄澈,扫视台下时,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甚相符的从容与镇定,却又不会给人以傲慢或疏离之感。
他向前微倾身体,算是行了一个简单的礼,然后直起身,清朗悦耳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响起,像溪流敲击卵石,清晰而舒缓:“大家好,我叫谢厌庭。厌恶的厌,家庭的庭。因为父母工作调动来到厦门,很高兴能加入七中这个大家庭,希望以后能和大家互相学习,共同进步。”
他的介绍简洁得体,没有过多赘言,也没有新来者常有的紧张或刻意表现。语调平稳,咬字清晰,每一个字都恰到好处地落在听众的耳中,很容易就让人产生初步的好感。
李雪琴满意地点点头,镜片后的目光流露出赞赏。
她的视线在教室里逡巡,像是在为一株新移栽的植物寻找最合适的土壤。教室里的座位大多已经坐满,成双成对,只有少数几个零星空位。
最终,她的视线越过一排排期待或好奇的脸庞,定格在教室最后一排,那个靠窗的、显得有些孤零零的位置。
“谢厌庭,你先坐那边吧。”李雪琴指了指那个方向,语气平和,“那个位置暂时空着,你和那位同学先做同桌。”
全班同学的目光,随着李雪琴手指的方向,也一同转向了那个角落。那目光里,似乎掺杂了一些更为复杂的情绪——好奇、了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或者说是等着看好戏的玩味?
靠窗的那一组,确实只坐了一个人。那是一个背影看起来有些清瘦,却透着几分孤峭、甚至可以说是倔强意味的男生。
他正侧着头,近乎固执地望着窗外,仿佛窗外那片有限的天空、摇曳的树梢,以及那一角遥远的海湾,才是他全部的世界,远比教室里新来的转学生要有吸引力得多。
从谢厌庭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利落的、略显蓬松的黑色短发,线条干净利落的下颌线,以及一小部分挺直鼻梁的侧影。他穿着校服,但似乎比谢厌庭身上的那件要更旧一些,颜色也洗得略微发白,却异常干净。
值得注意的是,他旁边的座位确实是空着的,桌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与周围堆满书籍、文具的课桌形成了鲜明对比,像是一片被刻意留出的真空地带。
谢厌庭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既没有对坐在最后一排的不满,也没有对那位似乎不太友好的未来同桌的担忧。他只是微微颔首,对着李雪琴的方向说了一声“好的,老师”,然后便提着那个看起来崭新却并不张扬的深蓝色书包,迈开步伐,穿过一排排课桌,走向那个指定的位置。
他的步伐稳健而从容,身高让他即便在行走中,也自带一种沉静的气场。鞋底与磨石地面接触,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在重新开始窃窃私语的教室里,并不显得突兀。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依然追随着他,像无数条无形的丝线。但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向那个靠窗的角落。
走近了,他才更清晰地看到未来同桌的模样。
—
当他拉开那张空置的木质椅子,在那张光滑的桌面上放下书包时,身旁那个一直望着窗外的男生,似乎被这近在咫尺的动静所惊扰,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将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很短,大约只有两秒钟,却让谢厌庭看得分明。
那是一双形状极其好看的眼睛,内双,眼皮很薄,眼尾微微上扬,带着些许东方古典的韵味。瞳孔的颜色是比常人更浅一些的褐色,在从窗口漫入的、异常充足明亮的南国光线下,显得近乎通透,像两枚浸在清泉里的琥珀。
然而,这双本该含情或者带笑的漂亮眼睛里,此刻却没有什么温度,只有一片疏离的、带着隐约戒备的漠然。他的脸部线条清晰利落,下颌骨的转折分明,鼻梁高挺得如同山脊,嘴唇薄而唇色偏淡,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冷峻的英俊。
没有疤痕,皮肤是健康的、近乎瓷白的颜色,但这份过于完美的冷感,以及眼神里拒人千里的冰层,足以让大多数心怀热忱想要靠近的人望而却步。
谢厌庭想起刚才在讲台上,目光扫过全班时,似乎也只有这个男生,从头至尾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说,是刻意屏蔽了外界的一切干扰。
“你好。”谢厌庭主动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他的声音放得比刚才在讲台上更温和一些,带着善意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怕惊扰了一只栖息在枝头的、警惕的鸟儿。
旁边的男生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目光在谢厌庭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那浅褐色的瞳仁里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然后,他几不可见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算是回应。随即,他便迅速地低下头,翻开了自己面前那本明显有些旧了、边角甚至有些微卷的物理课本,摆出了一副不愿再多交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谢厌庭并没有感到被冒犯。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和自身冷静的性格,让他习惯于观察和理解,而非轻易下判断。他从容地将自己的书本从书包里拿出来,数学、语文、英语……一本本地在桌面上摆好。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良好的教养和固有的秩序感。
他的文具也很简洁,一支黑色的金属钢笔,一支自动铅笔,一块橡皮,规整地放在笔袋里。这一切,都与旁边同桌那略显“简陋”的桌面形成了对比。
早读课正式开始的铃声响起,教室里响起了参差不齐的朗读声,大多是英语或语文课文,隐约还有几声哈欠声。
声音汇聚在一起,像一片嗡嗡的潮汐。
—
谢厌庭一边跟着朗读,一边用余光观察着自己的新环境,以及身旁这位特别的同桌。教室的墙壁上贴着励志的标语和优秀学生的作文,黑板报画得色彩斑斓,充满了青春的气息。但这些,似乎都与靠窗这个角落无关。
男生的桌面上东西少得可怜。除了摊开的物理课本和一本边缘严重磨损、封面甚至有些模糊的深蓝色硬壳笔记本外,就只有一支看起来最普通不过的、塑料壳的按动式水笔,笔芯似乎也快用完了。他的校服衬衫的袖口洗得有些发毛,但很干净。
此刻,他正用左手撑着额头,拇指按着太阳穴,右手握着那支廉价的水笔,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谢厌庭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他握着笔的右手上。
那是一只属于少年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不显粗大,指甲修剪得很短,透着健康的淡粉色。因为用力,指节微微泛白,手背上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血管脉络,像地图上纤细的河流。
而在他凸起的、线条清晰的腕骨内侧,有一颗极小的、深褐色的痣,像是一滴无意间溅落的墨点,又像是雪地上唯一的一粒尘埃,静静地缀在那片白皙的皮肤上,成为了一种独特的、带着些许隐秘意味的个人标记。
他似乎察觉到了谢厌庭停留过久的视线,握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更显突出,但他并没有抬头,也没有做出其他反应,只是书写的速度,微不可察地加快了一丝丝。
……
第一节课是数学。
数学老师是个思维敏捷、语速很快、头顶有些“地中海”趋势的中年男人,姓王,班里几个调皮的叫他老王。他讲课富有激情,喜欢在讲台上来回踱步。讲课间隙,他似乎是刻意想试试新转来的学生的深浅,点了谢厌庭的名字,让他到黑板上解答一个关于集合与函数初步结合的问题。
对于从小在奥数班里摸爬滚打、基础扎实的谢厌庭而言,这自然是基础中的基础。他站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白色的粉笔在他指尖仿佛有了生命,他几乎没有停顿,条理清晰、逻辑严谨地写下了推导步骤,言简意赅地给出了正确答案。他的板书也很漂亮,字迹清峻工整。
老王站在一旁,看着他的解题过程,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他拍了拍谢厌庭的肩膀,让他回到座位,然后对着全班说:“谢厌同学思路非常清晰,基础很扎实。大家看到了吗?就要这样,步骤规范,逻辑严密。大家要多向他学习。”
教室里响起一阵小小的、压抑的骚动,不少同学回头看他,眼神里多了些佩服和好奇。谢厌庭只是谦和地笑了笑,并未多言,平静地坐回座位。
他能感觉到,在他起身走向讲台和解题的过程中,身旁的同桌,握笔的右手有过一瞬间的停滞,笔尖在纸上顿住,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但也仅此而已,他始终没有抬头,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下课铃响,老师刚走出教室,几个性格外向、活泼热情的同学就按捺不住好奇心,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向谢厌庭这个“新来的”发起提问。青春的活力像热带的气温一样,毫无保留地散发出来。
“谢厌庭,你从北京哪个区转来的啊?海淀还是西城?”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就很学霸的男生率先问道。
“我靠,你说自己189cm?天哪,这身高太羡慕了!你以前是不是打篮球的?校队吗?”一个身材高挑、穿着运动鞋的男生兴奋地问,眼里闪着光。
“北方是不是冬天特别冷?到处都供暖吗?你来厦门还习惯吗?觉得热不热?”一个扎着马尾辫,脸上有几颗小雀斑的女生连珠炮似的发问。
谢厌庭好脾气地一一回答,态度温和有礼,既不过分热络,让人感觉难以接近,也不会让人觉得冷淡,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的目光偶尔会不经意地掠过身旁,那个被无形屏障隔开的同桌。时羡始终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背脊挺直,仿佛周遭的一切喧闹、好奇、活力都与他隔绝。他甚至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副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白色有线耳机,塞进了耳朵里,微微侧头靠着窗,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将自己放逐到只有他自己的世界里。
阳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让他冷峻的侧脸莫名带上了一丝易碎感。
直到数学科代表开始挨个收作业,走到他们这一排。科代表是个戴着细边圆眼镜、梳着齐耳短发的女生,名叫黎语。她抱着一摞练习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小心翼翼,似乎有些怕这个独来独往、气场冰冷的男生。
“时羡,数学作业。”她的声音比叫其他同学时低了一个度。
原来他叫时羡……
谢厌庭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羡,是才羡的羡吧。一个寓意着美好、引人向往的字,却与他周身那冷硬、疏离的气场,形成了一种耐人寻味的矛盾。
时羡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科代表一眼,只是面无表情地从抽屉里摸索出一本皱巴巴、边角甚至有些破损的蓝色练习册,随手翻到某一页,看也没看就递了过去。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几乎是敷衍了事的怠惰。
科代表黎语接过那本与他整洁桌面格格不入的练习册,飞快地检查了一下完成情况,她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起来,声音依旧很轻,带着商量的口吻:“后面的大题……你又只写了最终答案吗?过程……过程能不能稍微补一点?”
时羡终于抬了抬眼,那双浅褐色的眸子扫过科代表紧张的脸,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不会。”
简单的两个字,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任何歉意。
黎语张了张嘴,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再劝说一句,或者按照职责要求他补上,但接触到时羡那没有任何温度的目光,她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在手里的名单上,在“时羡”这个名字后面,用笔做了个小小的记号,那记号似乎带着些许无奈。然后她转向谢厌庭,语气瞬间轻松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点笑意:“新同学,你的数学作业。”
“给。”谢厌庭将早已准备好的、写得工工整整、步骤详尽的作业本递了过去。他的作业本封面整洁,字迹清晰有力。
“谢谢。”黎语接过,像是完成了一件棘手的任务,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他们这一排。
周围的同学对此似乎早已司空见惯,没人对此发表议论,只是偶尔投向时羡背影的目光里,带着复杂的、掺杂着隐约畏惧、不解,甚至是一丝轻蔑的神色。
仿佛他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连作业都敷衍的“差生”。
然而,谢厌庭却注意到了刚才被科代表忽视的一个细节。在时羡那本摊开的、边缘磨损的物理笔记本的扉页角落,用极细的黑色笔触,勾勒着一个极其精密的、类似某种机械传动结构或物理模型的三维草图。线条流畅而准确,透视关系明确,阴影处理得当,显示出绘制者非凡的空间想象力、对结构的深刻理解,以及异于常人的耐心和专注力。
这绝不像是一个连高中数学大题都“不会”做、只能胡乱写个答案的人,随手能画出来的东西。那草图,更像是一个理工科优秀学生的杰作。
矛盾感在这个名叫时羡的同桌身上,愈发浓郁起来,像一团迷雾,笼罩在他冰冷的外表之下。
第二节是英语课,第三节是历史课……时间在粉笔与黑板的摩擦声,老师或激昂或平缓的讲解声,以及窗外断续传来的、不知疲倦的蝉鸣声中悄然流逝。
阳光在窗外缓慢移动,将教室内的空间切割成明暗交替的块面。
谢厌庭适应得很快,他优秀的学业基础和对新知识的强大吸收能力,让他能轻松跟上各科老师的节奏,甚至有余力观察周遭。
而他发现,身旁的时羡,大部分时间都维持着那个固定的姿势——要么望向窗外,眼神空茫,不知聚焦在何处;要么就低头,在那本旧笔记本上涂画着各种复杂的图形和符号,只有零星几个字母或数字夹杂其间,像是在演算,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创作。
只有在某些科目,尤其是物理老师讲到某些关键定律的推导,或是历史老师提到某个冷门的技术变革节点时,他才会偶尔抬起头,目光专注地投向黑板,那双浅褐色的眼瞳里,会闪过一抹极其锐利、如同鹰隼般的光芒,那是一种纯粹智力上的兴趣和捕捉。
他的成绩,或许并非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全然不在乎,或者全然“不会”。他更像是在有选择地吸收,并且,刻意地在某些方面隐藏自己的真实水平。
—
午休铃响,如同解除了一道静止符,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潮水般涌出教室,嬉笑着、打闹着,奔向位于校园另一侧的食堂。脚步声、谈笑声、饭盒的碰撞声瞬间充斥了走廊。
谢厌庭不紧不慢地收拾着笔袋,又将下节课要用的书拿出来放在桌角。等他准备离开时,教室里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
他注意到,时羡还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单手支颐,望着窗外,丝毫没有要去食堂的意思。他的书包依旧瘪瘪地挂在椅背上,看不出里面有便当的痕迹。
“不去吃饭吗?”谢厌庭出于最基本的同桌礼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开口问了一句。他的声音在空旷下来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时羡像是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有听见,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俊美却冰冷的雕塑。
谢厌庭不再多言。他并非喜欢热脸贴冷屁股的人,只是基于礼貌。他独自离开了教室,融入了通往食堂的人流。
七中的食堂很大,人声鼎沸,各种食物的香气混合着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窗口前排着长长的队伍,学生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上午的课程、下午的社团活动,或者某些校园八卦。
谢厌庭按照指示牌,排队打了一份看起来还算可口的套餐——米饭,一份红烧排骨,一份清炒时蔬,外加一碗紫菜蛋花汤。他端着餐盘,目光在喧闹的食堂里巡视,最终找了一个相对安静的、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下。
刚吃了没几口,就听到旁边一桌几个女生的议论声,她们虽然刻意压低了嗓音,但一些关键词还是伴随着食堂的嘈杂,断断续续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看,时羡啊,好像又没来食堂。”
“他好像总是不吃午饭,或者等人都走光了,才去小卖部买个最便宜的面包对付……”
“听说他住在舅舅家,条件好像不太好……他妈妈好像……”
“嘘!小声点!别说了,他表妹林青悠在那边呢……”
谢厌庭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他没有刻意转头去搜寻,只是保持着用餐的姿态,眼角的余光却顺着她们的视线方向望去。
果然,在隔了几排座位,一个相对热闹的圈子里,看见了那个扎着高马尾,发带是某名牌logo,长相明丽,皮肤白皙,但眉宇间却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骄矜之气的女生。
从这几个女生零星的碎语和那名为林青悠的女生身上流露出的、与时羡截然不同的气质与穿着,关于时羡的家庭状况,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些模糊而令人不快的轮廓。
寄人篱下,经济拮据,甚至……可能还有更复杂的隐情。
等他吃完午饭,又去开水间接了杯水,慢步踱回教室时,距离下午上课还有将近半小时。教学楼里很安静,大部分学生还在食堂或者操场上活动。
当他走到三楼,靠近高一(三)班后门时,发现教室里果然只剩下时羡一个人了。
他依旧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但姿势有了一些变化。他微微佝偻着背,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干硬简陋、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椰蓉面包,正小口小口、默默地吃着。
他的吃相并不狼狈,甚至可以说有些文雅,但那种孤寂的、近乎偷偷摸摸的姿态,以及那廉价的食物,与他英俊却冷硬的侧脸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射进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却也让那份单薄与沉默,显得格外突出,甚至带上了一种易碎感。
谢厌庭的脚步顿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时羡要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后才独自用餐。那不仅仅是不合群或者性格孤僻,更像是一种维持脆弱自尊的方式,一种在窘迫境地里,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点体面。他不愿意让别人,尤其是那些可能带着同情或轻视目光的同学,看到自己只能以这样的食物果腹。
一种微妙的、混杂着理解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谢厌庭的心底悄然滋生。他没有进去打扰,而是转身,沿着安静的走廊,走向了尽头的图书馆,打算在那里消磨掉午休剩余的时间。
—
下午第一节课是物理。物理老师是个头发花白、身材瘦小却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姓陈,据说以前在研究所工作,非常注重实践和原理的透彻理解。他一上课,没有像其他老师那样先复习旧课,而是直接宣布要进行一次随堂小测,考察上周学过的运动学与牛顿定律部分。
试卷很快发了下来,只有一张A4纸,正面四道题,反面两道,题量不大,但看起来都颇有深度,不是简单套用公式就能解决的。
谢厌庭浏览了一遍,难度一般,但需要灵活运用知识。他拿起那支黑色的钢笔,开始专注地答题。他的思维缜密,书写流畅,前面几道题都很顺利地解决了。
做到最后一道关于斜面、滑轮与能量守恒结合的综合性题目时,他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阻碍,思路在动能与势能转换的某个临界点上卡住了,需要仔细厘清摩擦力的影响。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偏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旁边的时羡。这并非为了窥探,更像是一种在思考受阻时,无意识的动作。
时羡也已经做到了最后一题。他微蹙着眉,似乎遇到了麻烦,右手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快速地点着,腕骨处那颗深褐色的小痣,随着他手指的起落,在从窗口斜射进来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像一颗跳动的小小火种。
然而,几分钟后,当谢厌庭终于理顺了所有环节,摒弃了错误思路,正准备在答题区下笔书写清晰的步骤时,眼角的余光再次不经意地瞥见了时羡摊开在桌角的草稿纸。
就是这惊鸿一瞥,让谢厌庭的心微微一动。
时羡的草稿纸上,靠近最后一题的区域,已经清晰地画出了物体在斜面上的受力分析图,线条干净利落,力的标示准确无误。
并且,在旁边,他已经列出了最关键的能量守恒等式,其中关于摩擦力做功的一项,他采用了一种非常巧妙、简洁的表述方式,直接关联了斜面的角度和摩擦系数,甚至比陈老师平时讲授的、教科书上的常规方法更胜一筹,显得更为直接和高效。
但是,当谢厌庭的目光快速扫向时羡的试卷时,却发现他在答题区书写的过程,刻意省略了草稿纸上那最关键的几个转换环节和那个巧妙的表达式。他写下的步骤显得敷衍、潦草,甚至有些跳跃,虽然最终的答案是正确的,但按照常规的评分标准,这个过程分恐怕会被扣掉不少。
他在刻意隐藏。
谢厌庭的心里,这个认知变得清晰起来,像拨开了一层迷雾。这个叫时羡的少年,并非不学无术,相反,他可能拥有着极高的物理天赋、敏锐的直觉和深刻的理解力。
只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或许是家庭的压力,或许是环境的排斥,或许是他内心某种不为人知的坚持——他选择将自己封闭起来,用冷漠和疏离作为盔甲,甚至不惜在学业上也进行某种程度的“自我放逐”和“伪装”,将自己真正的实力掩盖在那副“差生”的表象之下。
这个发现,让时羡在谢厌庭心中的形象,变得更加复杂和引人探究。
冰冷的表象之下,包裹着的可能是一个聪慧、敏感甚至骄傲,却又不得不被迫隐藏光芒的灵魂。
……
放学铃声在下午第四节课结束时清脆地响起,宣告了一天校园生活的结束。学生们归心似箭,教室里瞬间充满了收拾书包的窸窣声、椅腿摩擦地面的刺耳声,以及相约去打球、去图书馆或者直接回家的喧闹声。不过几分钟功夫,教室里就变得空荡起来,只剩下值日生还在慢吞吞地打扫。
谢厌庭因为要去教务处领取一些转学相关的补充资料,以及办理图书借阅证,耽搁了一些时间。等他背着那个已经不再崭新的书包走出教务处所在的行政楼时,夕阳已经西沉,将大半个天空渲染成了温暖而瑰丽的橘红色、薰衣草紫和淡淡的玫瑰金。巨大的云朵被镶上了灿烂的金边,整个校园笼罩在一片静谧而柔和的暮色之中。
白天的喧嚣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傍晚特有的宁静与慵懒。风也变得凉爽起来,带着傍晚时分海洋加深的凉意。
他沿着栽满凤凰木的林荫道往校门口走,鞋底踩在掉落的花瓣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凤凰木的花期已近尾声,但仍有零星火红的花朵点缀在羽状绿叶之间,在暮色中像一簇簇不肯熄灭的火焰。在经过一个通往体育馆和小花园的转角时,他听到了前方传来的、略显尖锐和高亢的女声,打破了这份黄昏的宁静。
“时羡!你站住!”
谢厌庭停下脚步,隐在一棵粗大的榕树的气根后面,向前望去。
只见林青悠正拦在时羡面前,她双手叉腰,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烦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命令神色。她身后还站着两个和她打扮相似的女生,也都看着时羡,眼神里带着些许看热闹的意味。
时羡单肩挎着那个看起来依旧空瘪的书包,身形挺拔地站在那里,像一棵不为所动的青松。面对表妹这近乎颐指气使的态度,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深沉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仿佛这样的场景,已经上演过无数次,早已激不起他内心的任何波澜。
“妈刚才打电话特意交代了!”林青悠抬高了下巴,语气生硬,“今天家里有重要的客人来,是爸爸生意上的伙伴,还有他们的儿子。让你晚点再回去!最好……最好等客人走了再说,免得……免得影响气氛!你听到了没有?”
“时羡!你听见没有?”林青悠见他不答话,语气更加不耐烦。
时羡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平淡无波的,听不出喜怒,像在复述一句与己无关的台词:“知道了。”
简单的三个字,没有任何反驳,也没有任何情绪泄露。
林青悠似乎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干脆,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完成了任务,又像是嫌恶地挥了挥手:“反正你记住就行!别回来太早!”说完,她也不再理会时羡,转身和两个同伴说说笑笑地朝着校门口,那个代表着“家”的方向走了。
时羡站在原地,看着林青悠离去的背影,在原地停留了大约十几秒。暮色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红砖地上,显得格外孤寂。
然后,他转过身,甚至没有朝校门口的方向看一眼,便径直朝着与校门口相反的、通往学校废弃后门和后面那片老旧居民区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依旧稳定,背影在渐浓的暮色里,却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落寞。
谢厌庭从榕树后缓缓走出,站在原地,看着时羡消失在小路尽头的拐角处,心中某种细微的情绪被深深地触动了。
他想起了时羡腕骨上那颗像秘密印记般的小痣;想起了他笔记本上那些精密的、充满智慧的草图;想起了他在物理小测上隐藏起来的、巧妙的解题思路;也想起了他午休时那个干硬的面包,和此刻被家人要求“晚点回家”的、近乎驱逐的处境。
这个表面凶冷、孤僻、让人不敢靠近的少年,内里似乎包裹着一个复杂而柔软、骄傲而坚韧的世界。他像一只受伤的兽,独自舔舐伤口,用冷漠筑起高墙,将所有的聪慧、敏感和可能存在的伤痛,都深深地隐藏起来,不示于人。
海风吹过,带着傍晚加深的凉意,拂动谢厌庭额前的碎发,也带来远处城市隐约的喧嚣。他微微眯起眼,望向厦门特有的、仿佛浸透了海水与夕阳颜色的瑰丽天空,那天空像一幅泼洒了浓郁油彩的巨大画布。
转学第一日,表面上似乎波澜不惊,平静地度过了。然而,在这平静的水面之下,却似乎因为那个名叫时羡的同桌,悄然埋下了一些不平凡的、引人探究的引线。他们之间,绝不仅仅是共享一张课桌的“同桌”这么简单。
谢厌庭抬步,继续向气派的正校门口走去,那里有来接他的车。他的心情,却不再像早晨刚踏入校园时那样,仅仅充满了对新环境的新奇。一种名为“好奇”与“关注”的种子,已经在他冷静的心湖中投下,并且开始悄然生根。他隐约觉得,在厦门七中的日子,或许会因为身边这个谜一样的少年,而变得不再平凡。
这篇主要是以攻的视角写的,说实话感觉越写越像写作文[柠檬]
可能是写作文写魔怔了吧,字数有点多,能看完的宝子也是很厉害了[狗头叼玫瑰]
第一本校园文不怎么会些,所以写得比较差[熊猫头]
见谅见谅[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海风与陌生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