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羡的生活,早已被岁月研磨成一潭沉寂的、不见底的深水。水色幽暗,惯于承载独自一人的压强与无声的窒息。日复一日,他沉溺其中,几乎忘却了水面之上,尚有天光与风声。直到谢厌庭的出现——像一颗质地独特、棱角温润的石子,被命运之手漫不经心地掷入。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圈圈无法遏止的涟漪,以缓慢却执拗的态势,层层扩散,搅动了水底积年的尘埃,也扰得他那颗习惯了蜷缩的心脏,难得地、失控地悸动不宁。
那感觉,诡异而陌生。
并非源于视觉上的认知,那个身形挺拔、肩线平直,带着温和笑意在李雪琴老师引导下步入教室的转学生,拥有一张完全陌生的、堪称俊朗的面孔。而是一种……更接近于直觉层面的牵引,一种萦绕于对方周身的、清冽干净的气息,与他周遭这潭习惯了污浊与压抑的死水格格不入。
那气息,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来自某个被记忆刻意模糊、封存在梦境角落的午后,带着阳光晒透青草的味道,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冷冽的霜意。这莫名的熟悉感,非但不能带来慰藉,反而像一根细软的羽毛,反复搔刮着他内心最敏感、最不愿被触及的隐秘角落,让他无端地烦躁,却又在烦躁深处,滋生出一丝连自己都鄙夷的、隐秘的渴望。
因此,当李雪琴老师那句“谢厌庭,你就坐那位同学旁边吧”的话音落下,看着那人迈着从容的步伐,拉开自己身旁那把空置许久的椅子时,时羡几乎是本能地、更加用力地蜷缩起来。他用额前略显过长的碎发遮挡住视线,将所有的情绪死死摁灭在眼底,只留下一层坚冰般的冷漠,覆盖在苍白的面容之上。
他耗费多年心血,一砖一瓦筑起的高墙,厚实而嶙峋,足以隔绝绝大多数或好奇、或探究、或带着恶意的目光。他不需要意外,更拒绝任何形式的闯入者。他的世界,荒芜便荒芜了,至少安全。
然而,谢厌庭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不按常理出牌的“意外”。他仿佛看不懂时羡用全身书写着的“生人勿近”,或者说,他看懂了,却选择了另一种解读方式——将那视为一种需要更多耐心去化解的、厚重的冰层。
他开始尝试,以一种极有分寸、却又持之以恒的方式,敲击那冰层。
起初只是最简单、近乎社交礼仪的试探。“早。”谢厌庭坐下时,会偏过头,声音不高,恰好落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清朗悦耳。时羡置若罔闻,连一个眼神的余光都吝于给予,仿佛对方只是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他等待着,等待着这个新同桌像过去无数个试图靠近又最终放弃的人一样,在持续的冷遇中失去兴趣,悻悻退开。
可谢厌庭没有。他的态度里寻不到半分气馁,那双总是显得过分干净澄澈的眼眸里,也从未流露出被冒犯的不悦。他的接近,更像是一种……遵循着某种独特时间法则的等待,安静地、笃定地,停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等待着冰层自然融化的那一刻。
试探在升级。某个被慵懒阳光填充的午后,数学课刚下,讲台上粉笔灰尚未落定。
—
“时羡,”谢厌庭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近了些,带着恰到好处的询问,“老王刚才讲的那个复合场公式,推导过程你记了吗?我笔记好像漏了一环。”他侧着身,午后的光晕透过明净的窗格,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睫毛低垂,在眼睑下方拓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他的眼神里是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探询,没有怜悯,没有施舍,甚至没有寻常人面对他时那种小心翼翼或敬而远之。
时羡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
他记了。
不仅记了,他还用自己理解后简化重构的方式,将那段冗长的推导过程浓缩成了几句精炼的笔记,就写在那张演算纸的边角,墨迹犹新。
内心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鼓噪,或许可以……但他立刻掐灭了那点星火。他只是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目光死死胶着在自己面前摊开的书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却一个也没能映入脑海。
“没关系,我再去问问别人。”谢厌庭了然地点点点头,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失望,仿佛这结果本就在他预料之中。他自然地转回身,拿起自己的笔记本,目光开始搜寻教室里的其他同学。
他的退开,干脆利落,不给时羡带来任何压力,却反而让时羡心底生出一种空落落的怪异感。
下一次,发生在喧闹的课间。教室里人声鼎沸,是隔绝孤岛的最佳背景音。时羡正望着窗外发呆,感觉椅子被轻轻碰了一下。
他低头,看见一支他最常用的、黑色塑料壳的按动笔滚落在地。
还没等他弯腰,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已经先一步将笔捡了起来。谢厌庭微微俯身,将笔递到他面前,指尖捏着笔杆的中段。
“你的笔?”
他问,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依然清晰。
时羡的视线掠过那支廉价的笔,最终落在谢厌庭的手上。那双手很漂亮,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腹透着健康的粉色。
他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接。指尖与指尖在传递的瞬间发生了短暂的、不可避免的触碰。很轻,像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电流,顺着指尖的神经末梢,倏地窜向手臂,让他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条件反射地收回手。
“……谢谢。”
他几乎是嗫嚅着,从喉咙深处挤出了这两个艰涩的音节,声音低哑得连同桌的谢厌庭都需要凝神才能听清。
谢厌庭的唇角似乎几不可见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极浅极淡,像月影投入平静的湖心,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瞬间便消散无踪。
但时羡用眼角的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那昙花一现的弧度。
一种陌生的、久违的热意,悄然爬上他的耳根。
再后来,谢厌庭的“搭话”开始披上了更具实质内容的外衣,甚至带上了一点微妙的、“求助”的意味。
“时羡,”他将自己的化学习题册往时羡这边推过来一小段距离,修长的手指指着上面一道关于氧化还原反应配平的题目,“这道题,我总觉得最后的电子转移数有点不对劲,思路卡住了,你能帮我看一眼吗?”他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眉头微蹙,显得十分认真。
时羡终于抬起眼,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毫无遮挡地、长时间地对上谢厌庭的目光。那双眼睛是典型的桃花眼,眼尾微挑,本该显得多情,此刻却因为眸色的清亮和神情的专注,而显得格外真诚。然而,时羡却在那一派真诚之下,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更深层的东西——一种洞悉的、了然的光芒。
他在撒谎。时羡几乎能立刻断定。
以谢厌庭在数学课上展现出的缜密逻辑和快速反应,这道基础程度的化学题,绝无可能成为阻碍他前进的绊脚石。他不是不会,他是在找一个……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能够靠近自己的借口。
为什么?
这个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时羡的心。
他这样的人,成绩起伏不定如同山峦,性格孤僻乖张难以接近,是老师办公室里的常客,同学口中讳莫如深的“异类”,是连血缘亲眷都视若无睹的“拖油瓶”。
谢厌庭,这个转学而来便迅速吸引所有目光,成绩优异、相貌出众、仿佛自带光环的存在,为什么偏偏要一次次地、不厌其烦地试图靠近他这片贫瘠荒凉、布满尖锐荆棘的冻土?
各种纷乱的猜测在脑海中翻滚,最终都归于沉寂。他猜不透,也懒得再去猜。垂下眼睫,目光落在那道题目上。
确实,很简单。他沉默地拿起自己那支掉过漆的按动笔,在习题册旁边的空白处,飞快地写下了配平后的方程式,以及关键的电子转移数目。
他的字迹有些潦草,却自有一股凌厉的风骨,步骤简洁到了近乎吝啬的地步,没有任何冗余的解释。
“原来这里忽略了变价元素。”谢厌庭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恍然的、毫不作伪的愉悦,仿佛真的解开了什么世纪难题。他将习题册挪回去,低下头,认真地、逐字逐句地看着时羡写下的步骤,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柔和而专注。
过了几秒,他抬起头,看向时羡,轻声补充道:“你的解题思路,总是很特别,但很清晰直接。”
时羡没有回应,甚至连一个点头或摇头的示意都没有。他重新将目光埋进书本,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然而,胸腔里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却不受控制地、重重地跳了一下,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
这种被看见、被精准地点出特质、甚至带着一丝隐晦赞赏的感觉,对他而言,陌生得令人心慌,也……危险得令人恐惧。他习惯了被忽视、被贬低,任何一种正面的关注,都像强光,让他无所适从,只想躲回更深的阴影里。
—
放学铃声如同赦令,将时羡从这种日益加剧的、与谢厌庭近距离共处带来的心绪不宁中暂时解救出来。他照例磨蹭着,等到教室里的人几乎走空,才慢吞吞地开始收拾书包。
他不想太早回到那个位于城郊老旧小区、被称之为“家”的地方。
那里没有温暖,只有无尽的压抑和冰冷的视线。
舅舅林海和舅妈蓝秀娟的态度,从他母亲当年执意离开、父亲随后不知所踪,他被像个包袱一样塞进这个家的那一天起,就从未改变过。
那是一种混杂着法律与道德层面无法推卸的责任感、长期负担带来的厌烦、以及对他这个“外来者”隐隐嫌弃的复杂情绪。家对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提供最基本食宿的、勉强遮风避雨的场所,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表妹林青悠,则是这种家庭情绪最直观、最尖锐的放大镜。
她完美地继承了母亲蓝秀娟的精明算计与言语上的刻薄强势,将对时羡的不喜与排斥,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挂在嘴边。动辄冷嘲热讽,或是抓住一点小事便在父母面前添油加醋地渲染,是她乐此不疲的娱乐项目。
时羡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他用厚重的沉默作为盾牌,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委屈、愤怒、不甘——都死死地压缩在内心最深处,任由它们在那里发酵、变质,成为加固他心防的冰冷水泥。
果然,刚走出校门没多远,林青悠就抱着胳膊,等在了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居高临下的神情。
“妈说了,今晚家里有客人来,你晚点再回去。”她的话语简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甚至连一个正眼都懒得施舍给时羡,“八点,不,八点半以后再进门。记得从后面楼梯走,别吵到客人。”
时羡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上一块碎裂的地砖缝隙里钻出的顽强杂草。他没有问是什么客人,也没有问为什么他需要回避。
这些问题毫无意义,答案彼此心照不宣。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这个“体面”家庭的一个污点,一个舅妈极力想要对外隐藏的、不光彩的秘密。
他的存在,会打扰到舅妈精心维持的、其乐融融的家庭假象。
他沉默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
然后,在林青悠满意而又轻蔑的目光中,转身,走向与“家”相反的方向。
……
初秋的傍晚,天色暗得很快。夕阳的余晖挣扎着被地平线吞噬,墨蓝色的暮霭逐渐笼罩城市。街道两旁的路灯次第亮起,发出昏黄而孤独的光晕。时羡双手插在校服外套口袋里,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枚硬币相互碰撞,发出零星的、寂寥的轻响。
他漫无目的地在熟悉的街道上游荡,像一抹无家可归的游魂。橱窗里灯火通明,展示着温暖幸福的假象;餐馆里飘出食物诱人的香气,勾引着辘辘饥肠。他路过那家总是飘着浓郁甜香的面包店,脚步迟疑了一瞬,玻璃窗内刚出炉的、金黄酥软的面包,像是一个个可望不可即的美梦。
他最终只是咽了下口水,加快脚步,走进了街角那家灯光惨白、价格最为实惠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几分钟后,他拿着一个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最便宜的白吐司面包,走了出来。
面包质地粗糙,捏在手里感觉干硬而冰冷。
他寻了一个便利店旁边背风的墙角,靠着斑驳脱落的墙壁,慢慢蹲了下来。拆开塑料袋,取出面包,小口小口地、机械地啃噬起来。
面包屑干燥得噎人,他费力地吞咽着,感觉那粗糙的质感摩擦着喉咙,一路落到空荡荡的胃里,引发一阵细微的痉挛。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穿透单薄的校服,侵袭着肌肤。他下意识地抱紧了膝盖,将下巴埋进臂弯里,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抬手间,腕骨处那颗小小的、颜色浅淡的痣,暴露在便利店招牌清冷的光线下,像是一个小小的、孤独的烙印,刻印在他过于纤细苍白的手腕上。
就在这时,那个名字,那个身影,又不期然地闯入脑海——谢厌庭。
想起他温和的、带着某种独特磁性的嗓音;想起他看向自己时,那双干净得仿佛能倒映出天空的眼眸;想起他那种不带任何评判色彩的、自然而然的态度,仿佛他时羡只是一个普通的、值得平等对待的同桌,而非一个需要被特殊处理的“问题”。
和谢厌庭做同桌的这短短几天,竟然是他进入这所高中以来,与旁人产生交集最多、对话频率最高的一段日子——尽管其中绝大部分,只是他单音节的、近乎敷衍的回应。
谢厌庭……他就像一束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不炽热,不刺眼,只是安静地、持之以恒地,试图寻找他厚重盔甲上的每一丝缝隙,耐心地想要渗透进来。这光,让他那早已习惯了黑暗和冰冷的感官,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几乎要被遗忘的暖意。
那暖意如此微弱,却足以让他冻僵的四肢百骸都生出一种酸涩的渴望。然而,与渴望同时升起的,是更深沉的、几乎刻入骨髓的恐惧。他害怕这光是短暂的,是施舍者一时兴起的产物,害怕自己一旦习惯了这丝奢侈的暖意,当它熄灭时,他将更加无法忍受那之后更加彻骨、更加无边无际的冰冷与黑暗。
他更害怕,当谢厌庭那双干净的眼睛,真正看清他身后所代表的一切——那个支离破碎、充满不堪过往的家庭,寄人篱下看人眼色的窘迫与卑微,以及可能流淌在血液里、来自他那对不负责任父母的“不良”基因——后,这束看似与众不同的光,也会像过去无数曾经短暂停留又迅速远离的“善意”一样,毫不犹豫地、带着嫌恶地彻底熄灭。
希望,对他而言,是比绝望更残忍的东西。
“时羡?”
一个绝不应该在此刻、此地出现的声音,带着一丝清晰的讶异和不确定,在他身后响起。
时羡猛地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像是被人骤然从深水中拖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收紧、擂动,几乎要撞破喉骨。他僵硬地、一点点回过头。
谢厌庭就站在几步开外的人行道上。
他换下了校服,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连帽卫衣和深色长裤,身形在夜色中显得更加挺拔利落。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面装着几页似乎是刚领取的、印着某某培训中心logo的资料。
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目光先是落在时羡脸上,随即飞快地扫过他手里那块被啃得只剩下小半的、干巴巴的白吐司,然后立刻移开,重新定格在时羡那双因为受惊而微微睁大、在夜色中映着路灯碎光、显得格外清亮也格外脆弱的褐色眼眸上。
“你怎么……在这里?”谢厌庭走上前几步,很自然地问道,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异样,仿佛只是偶遇一个普通同学。他的视线细致地扫过时羡略显苍白的面颊,掠过他因蹲姿而更显单薄的身形,最终与他四目相对。
时羡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拿着面包的手藏到身后,另一只手慌乱地撑住墙壁,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蹲得太久双腿发麻而踉跄了一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火辣辣的窘迫和狼狈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他,将他彻底淹没。他精心构筑的、用以保护自己的所有防御工事——冷漠、疏离、沉默——在这一刻,在这个人平静的目光注视下,轰然倒塌,变得如此可笑,不堪一击。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
“马上……就回。”他生硬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羞耻而干涩沙哑,目光游移着,不敢再与谢厌庭对视。他只想立刻逃离这里,逃离这令人无地自容的境地。
谢厌庭沉默了一下,那双总是显得过于明澈的眼睛,此刻深邃得像夜海。
他没有追问“为什么在这里吃面包”,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同情或怜悯——那会是压垮时羡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甚至没有再看一眼时羡藏在身后的手。他只是抬手指了指街对面一家还亮着温暖橘色灯光、招牌上写着“老闽南沙茶面”的小店,语气寻常得如同在讨论天气:“那家店的灯还亮着,味道闻起来好像不错。我刚从补习班过来,还没吃晚饭,肚子有点饿。要一起去吗?”
又是这种语气。
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不是饱含惋惜的同情,更不是出于礼貌的客套。那只是一种随意的、仿佛朋友之间最自然不过的邀请。
他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刺痛时羡敏感神经的雷区,将这场相遇,定义成了纯粹的、关于解决晚餐的巧合。
时羡怔住了。他抬起眼,再次看向谢厌庭。路灯昏黄的光线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柔和而虚幻的光晕,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面容平静,眼神里没有任何探究和审视,只有一种安静的、等待的耐心。夜风吹动他额前细碎的黑发,整个人像夜色中一棵沉稳而可靠的树,莫名地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
那种盘踞在心头多日的、莫名的熟悉感,在此刻汹涌而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强烈,仿佛某种沉睡的记忆即将破土而出。
他看着那家散发着温暖光晕和食物香气的小店,又感受了一下自己胃里因为冰冷面包而带来的不适感,以及口袋里那几枚甚至不够再买一个面包的硬币。拒绝的话在舌尖翻滚,带着他惯有的警惕和自我保护的本能。
可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看着谢厌庭伸出的手,看着那家亮着灯的小店,看着对方眼中那片平静而包容的、类似于夜空的光芒。内心深处,那堵坚冰筑成的围墙,似乎传来了细微的、清晰的迸裂声。
他张了张嘴,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那个违背了他所有生存法则的字眼,还是极其艰难地、低不可闻地挣脱了束缚:
“……好。”
这个音节吐出的瞬间,时羡感到一直死死紧绷在身体里的某根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微弱而清晰的颤音,然后,悄然松弛了一点点。一股陌生的、带着怯意的暖流,试探着开始在他冰封的血管里缓慢流淌。
他迈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走向那束他渴望又畏惧的微光,走向那片未知的、让他恐慌又无法抑制地心生向往的温度。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他吐出那个“好”字开始,就已经悄然地改变了。
而他那座自以为坚固无比、足以抵御整个世界的堡垒,或许也从这一刻起,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却足以让光渗入的、名为谢厌庭的裂痕。
前路是吉是凶,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深渊,他无从判断。他只是,无法再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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