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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厌夏

蒋芸讨厌夏天。

春夏秋冬这四个季节里面,就属夏天最不讨喜。南方的夏天,总是伴随着数不清的飞蚁蚊虫,散不去的闷热潮湿,还有一波接一波的降雨。

而现在,夏天到了。

“据气象台报道,海南、广东、福建、江苏一带近日强对流天气现象显著,预计会有暴雨出现,请各位市民注意安全,出门请带好雨具,小心路况……”

哗啦啦的落水不计后果地拍打地面,世间只留下了一种喧嚣。人类只能仓皇地躲进一个个铁皮盒子里,让模糊被挡在秩序构成的清晰外。

蒋芸用牙齿撕开方形包装袋,把塑料雨衣胡乱一套,推门而出。

“砰。”沉闷的关门声一下打断了警车内的播音嗓。

还没完全入夜,天就黑得快看不见了,只有几辆车的前头灯提供着稳定的光,划破了凝固的黑。雨很大。在明亮的光柱下,雨水的轨迹纤毫毕现。

蒋芸抹了把脸,滑去满掌水,雨水接踵而至,顺着雨衣的缝隙缓缓流入脖颈。

虽说是夏天,这雨却是刺骨,将寒意一点点压进皮肤。

黏腻的雨衣湿哒哒贴在身上,在跑动过程中也不曾离开过皮肤半点。塑料的褶皱感让她一阵反胃。

“啧。”蒋芸抖了抖雨衣,但眼下还有更糟心的事等着她。

“情况怎么样?!”她竭力喊道,撩开眼前的湿湿碎发,往前方人群走去。

暴雨的喧哗是上天的窃窃私语,盖过了所有人的声音,以至于每个人都要大声吼叫才能让自己的声音穿透这致密的膜。

“蒋队,雨太大了!全都给冲走了!”痕检员穿着同样起不到任何作用的雨衣,隔着水幕喊道。

白色煊赫乍地凸在漆黑的穹顶,伴随着轰的一声雷鸣,暂时照亮了四周,也照亮了大家相当难看的脸色。有人忍不住低声骂了句。

蒋芸扯动了下有些发白的嘴唇,闭上了倦怠的眼睛。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再次照亮了周遭矗立的破旧低矮的平房。黑魆魆的房屋剪影在短暂的光亮中愈发立体,好像要凸出来一样,阴森森压人一片。满是泥浆的烂泥路上,映润出些幽幽的反光,像是月光掉进了尘土里。

十几个小时不眠不休地工作让一直紧绷的她也出现了一丝松动。天时地利人和,嫌疑犯都侥幸拥有的东西,自己似乎从来没有抓住过,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黑发警察疲惫地把脸埋进手心里,用力揉搓。警服被雨浸湿,沉甸甸地压在肩上,比平常更能现出它的重量。

蒋芸缓缓抬头,掀去了兜帽,让冰冷的雨水直直打在头上。她轻轻吐出浊气,睁开了休息片刻的眼睛,先前的那一吼仿佛已经耗尽了她所有力气。

“继续找。”

手电光柱在黑夜里四下晃动,吆喝声、警犬声重新响起,蒋芸注视着淤泥里低伏身躯的忙碌身影,把贴在额上的湿发向后一撩,然后再次踏着满是污水的警靴,俯身加入进搜索队列。

雨还在下,冷湿的雨衣紧紧包裹住她,像是装满冰块的裹尸袋。蒋芸用力呼吸着身上刺鼻的塑胶味,渴求起点上一根温暖的烟。

她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很讨厌夏天。

“根据现场遗留下来的弹簧刀,为双刀开刃,宽约三点五厘米,长约十六厘米,刀身厚度约零点二厘米,形状也和监控相像,且上面还有受害者和一位陌生男性的血液,符合抢劫犯疑似不熟练不慎划伤自己的特征。基本可以断定,这把刀是劫犯转移时不慎掉落的行凶工具。

“蒋队,这是那边根据 DNA 鉴定和残留指纹在数据库匹配到的信息。”

蒋芸一边向前走去,一边接过旁边递过来的报告,在翻动的哗啦声中扫了几眼。

「张超。性别男,年龄五十二岁,名下有辆老旧面包车,曾因多次寻衅斗殴进过所在地派出所,最近疑似频繁、参与线上、线下赌博」

“给其他人都发了吗?”

“都发了,他们都在筛监控,现在估计差不多了。”

她没再继续翻看,而是一把拍回给原来的警员:“把传单下发给其他分局和各个车站、收费站,让他们死盯进站和检票口,还有交通公路,别让他跑了。”

蒋芸刚转过身,一位年轻的实习女警急急忙忙冲进来,打断了两人对话。

“蒋、蒋队,监控找到嫌疑人的面包车了,他好像不敢把车停在城中村里,而是绕了个大圈才到自己停车地,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直到现在才出发前往南城车站的方向。”

蒋芸微微点头,吩咐道:“通知那边的警力做好准备。”她拍拍实习的肩,女孩的制服同样没有干。“这案子基本已经结束了,小玉你去跟大伙说可以休息了,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湿衣服穿这么久也不好受。嗯,顺便打点夜宵,大家一天都没怎么吃饭。”

“好,芸姐你也快去洗个澡吧,会感冒的。”一听到下班休息,小玉的精神都活跃了不少。

“知道了,等我再把一些细枝末节和交接的事处理一下。”

一旁的技侦也劝道:“是啊蒋队,在外面一天多了,赶紧休息下吧。这里有我们。”

“马上马上,我身子还吃得消。”蒋芸不甚在意地嗯了声。

然而一拳难敌四手,蒋芸还是被几人合力赶去洗澡了。

其他人一回来就蒋芸就让他们先去洗了,现在估计就她一个人还在外面晃荡。

蒋芸走在安静的通道里,头顶是无聊的白灯,这算是她不喜欢在这边洗的一个原因。

她走得很慢,直到现在才发觉自己似乎疲惫得紧,每次抬腿都好像要耗尽全部精力。

终于到了浴室门口,她疲倦地靠在太门的瓷砖上,只觉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瓷砖被灯照得锃亮,半湿的制服在上面总是止不住打滑。蒋芸费劲地让自己的脊背贴住墙壁,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想着抽完一根烟再进去。

一摸口袋,空的。她愣了下,摇头失笑,“傻了,连这都忘了。”

蒋芸没再纠结,轻轻叹气,转身进浴间放好了衣物。香烟在办工桌上,出外勤时不抽是她给自己的规矩。

打开花洒,公家的浴室顿时很良心地把热水淋到她身上。她一点点解开纽扣,喘了喘,然后一口气地把贴在皮肤上的半干衣物用力扒下,甩到一旁。一瞬间蒋芸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她一点点把温度调大,直到祛除体内的寒气后,这才在飘忽撩人的水汽里慢慢清洗起自己的身体。

“这么这么热?”隔壁传来疑惑的声音。蒋芸没有回答,继续埋头清洗。

等到蒋芸穿好衣服出来时,整个澡堂就只剩她一个人了。不过女警数量也确实不多,蒋芸如是想到,把换洗衣物丢到了洗衣机里。

她换了便鞋,往办公室走去,发出拖沓的响声,任由自己的宽裤腿摇摇摆摆。她抓起毛巾,随意地擦着还在冒热气的齐肩短发。

现在又有些热了……

还没走到一半,她便听到一阵嘈杂从前方光亮处传来,站在这里也听得清清楚楚。蒋芸有些疑惑地皱了下眉。

“说时迟,那时快,天空一声巨响,芸姐闪亮登场!只见芸姐便从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一下抓住了烂泥里那把嫌疑人的刀,直接确认了那个扑街,比警犬还牛逼啊!”

“怎么感觉你说得怪怪的?”

“可以去说书了哈哈。”

“前辈,你们要点什么,其他人都点完了。”

“阿玉我还没点,帮我另外点份牛肉盖饭。”

闭哄哄的办公室里,大家要么懒散倚坐,要么就干脆瘫在椅子上,面前是零乱的桌台和堆叠的报告,以及喝剩了大半的咖啡、茶水;抽烟的抽烟,聊天的聊天,而水汽、沐浴露和洗发水的味道在上方混杂。

不久才喝过咖啡和洗过澡的众人在高强度工作后还相当精神,至少看起来是——这是年轻“社畜”为数不多能引以为傲的资本——于是便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唠嗑。年纪大的倒是困,但早习惯了。

人一多胆子便大,什么都敢说,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他们顶头上司上。

“芸姐喜欢的类型是什么啊?”一人问道。

旁边的略一挑眉,“怎么?你想干嘛,有什么心思我劝你还是放弃吧。芸姐喜欢女的。”他故作严肃,拿烟向他点点。

“嗯?有情况有情况。”一群人忙起哄。

那人一下有些急了:“靠!他妈不是随便聊天吗?我什么意思都没有啊,只是我看芸姐好像不是会拍托的那种人。”说着说着便忍不住给自己气笑了,我跟一帮幼稚鬼较什么劲?

“确实,芸姐有次好像说过自己喜欢女的,但我从来没见过她有谈恋爱的迹象。”有人插了一嘴。

“芸姐喜欢女的?!”小玉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手上还拿着点茶板,“那我有戏啊!”

办工室内一下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好好好,这么玩是吧。”

“新来的,就冲你这个胆量来一杯。”

“芸姐跟你好上了我直接吃。”

“少瞧不起人,来就来。”小玉一口喝干了另一只手里的咖啡。

“玉姐牛逼!”

有人笑得肚子痛,连忙背过身去,蹲在地上捂着不断抽动的腹部。他有点呼吸不过来,才缓过神来大口喘气,眼前的余光却倏然瞥见角落里有对穿着便鞋的脚,一动也不动。

他愣了下,猛抬头,蒋芸像是一团幽幽鬼影,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这一吓把他冷汗都吓出来了,连忙正色站起:“蒋队好。”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办工室,吵闹声一下消失,像给所有人都按下了静音键。大家僵在原地,有的四处瞟,有的吹口哨,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蒋芸在一声声问好中微微颔首,好像之前什么什么都没有发生,平和地回应着他们。

打完招呼后,双方便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谁也没说话,安静得有些吓人。

“你们……”蒋芸率先开口了。

“啊我们马上去干活。”话音刚落,所有人已经全部坐好在自己的工位上,聚精会神地处理要务,个个异常地投入认真。

蒋芸只好无言地收回口中含咽的话语,我只是想问你们好没有……

小玉小心翼翼地摸到蒋芸身边,递过电子点茶板,“芸姐,就剩你一个人没点了。”她不太敢地轻轻抬头,观察蒋芸的神色。

所有人这时都是双脑开发的天才,在电脑前专注地一心二用,不露声色偷听这边的动静。

蒋芸看看上面诱人的宵夜,在干炒牛河还是砂锅粥间犹豫了一秒,还是选择了后者。刚淋过雨受凉,吃些热粥,暖胃又健康。她递回电子板,走向自己的桌位。

“我去外面吹吹风。”蒋芸也不知道在和谁说话。她把毛巾搭在椅背上,拿起了放在桌上的烟盒和打火机。

所有人悄悄看着蒋芸慢慢点烟,走出警局大门,真的是去外面乘凉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倒在椅背上互相深情对视,接着一秒破功,开始甩锅大会。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空气闻起来湿润清新,蒋芸在门口大理石台阶最高一级坐下,看看市局外的远方。说远,其实也不到百米。

橙黄色的灯光晕得街道发暖,时不时有车踩着湿润的路面咻地一过,然后汇入繁忙的霓虹车流,分不清彼此。

黑暗中,烟头火星在半空摇摇晃晃,像深山夏夜里的萤火虫,一闪一灭,一闪一灭。

她就坐在光暗交界的阴影间,眼前是温暖的万家灯火,身后是明亮的争闹喧嚣。她哪里也不在。

“芸姐也来吹风啊。”一道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打破了沉寂。蒋芸循声望去,发现小玉从里面走了出来。

蒋芸向侧方挪了挪,主动腾出个空位,“不嫌脏就坐这儿吧,这里舒服。”她拍拍地板。

“谢谢老大。”小玉有些受宠若惊,忙乖乖坐下。

“最近工作感觉怎么样,累吗?”

“有点吧,但大家人都很好,也挺开心的。”

“刑侦口确实是会累点,特别是外勤。”

“不过福利待遇也确实高,嘿嘿。”

“对了,怎么不在里面和他们聊天?一个人出来多无聊。”

小玉一下卡住,想起先前在办工室的糗状,羞耻心爆棚。

“啊、啊,里面有点闷,刚洗完澡出来吹会儿风。” 她装作无事发生地笑道,转过身子用手抓起后脑勺,“而且外卖也没多久,坐这待会儿好拿。”尴尬好尴尬好尴尬啊——,我本来想找个机会再谈这事儿的,她怎么主动提出来了啊?

小玉心里都快把头发抓烂了,见她没什么反应,忙打了个哈哈便转移话题了。

但其实她们俩也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可聊的,没多久便又陷入了沉默,只有蒋芸重新抽出根新烟发出的刮擦,在两人微不可及的呼吸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这个……没吵到你吧。”蒋芸致歉地看着她。

她真是个怪人。小玉想,不是因为抽烟的行为,而是因为拿烟发出的响声破坏了宁静而抱歉。

全支队上下都认为他们蒋队工作时严谨认真,对待队员随和亲切,性格温柔、口吻温润,属于那种对别人很好,对自己要求极其严格甚至是苛责,没完成任务就不想休息的好好警长。但好像大家都默认他们的上司有些怪,不是行为举止的怪,而是说不清道不白的、与众不同的气质。

这种差别一开始感觉不出来,到后面才会慢慢品味出那种,从全身上下散发的沉郁,像层淡淡的薄雾笼罩住,隔道而过,封锁了她。

这条隔阂看似不可捉摸、若有似无,靠近后发觉它原来泾渭分明。桥头相望,蒋芸在河的这头,众人在河的那头。

她想起副支队曾对蒋队作出的评价:这里没人看得懂她,或许就连她自己也不行。

“没事的。”她说完,周围重新回到了无人说话的安静中,只听见点火的一声。

“嚓。”

女人轻轻启唇,黯淡的火星便在朦胧的烟雾里若隐若现,像深山夏夜里的萤火虫,一闪一灭,一闪一灭。

小玉突然觉得就这样一直坐着也不错,两个人互不说话,这样凉爽的晚风,这样静谧的夏夜,如果可以,她甚至能在这里坐到夏天结束。

但到底要不要说呢,现在不说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小玉抠着自己的指甲缝。

最终,她还是抬起头,向旁边那人的方向唤道:“芸姐……”

“嗯?”

蒋芸刚要把烟搭在嘴上,闻言又放了下来,侧身望向她。

这一侧就让一边脸被明亮的光照得纤介入微,另一侧身子便在远方街边投射的路灯下模糊了轮廓,昏黄融化了半湾眼睑,蒋芸虚夹着燃烧的香烟,温柔又多情。

小玉一下屏住了呼吸。

她一直觉得蒋芸很好看,尤其是点着根烟却又不吸的时候,这时候的蒋芸是极具魅力的,是寡言的,是真实的,甚至是脆弱的,就像一幅浓淡干湿的水墨画,不显山不显水,但其实看哪都是山,看哪都是水。

她想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这么想,想知道过去有没有人和她有一样的想法。

这个时候,她才发觉自己开口后就一直没说话,只顾盯着蒋芸看,蒋芸此时也在看她,双眼平静无风,深幽得像是什么都知道。

小玉喉咙一紧,心里的话再也收不住,就要焦急地向蒋芸道:“芸姐其实我——”

蒋芸却伸出手指抵住了她的唇。

“别说,别说。我知道的,对不起,别说出来。”蒋芸有些悲伤地堆起微笑,听到自己用热悉的话语又一次拒绝了他人。小王不说话了,有些黯然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早就知道啦!”声音从她低垂的头颅处传出,“其实我早就知道的……”

其实她早就知道的。公大侦查系硕士毕业,一出来便分配到了市刑侦支队做骨干工作,三十岁右出头就做了个正处级干部,担任刑侦支队长,成为支队一把手,还累累有功,但就一直待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这样的人,她一个还没转正的实习警怎么敢希求能够得到啊。

只是一开始的温柔对待、工作时的认真投入、捉拿罪犯的果敢帅气,这一切在曾经也不俘获了多少人的心,让她很难不去喜欢。

但或许,有些东西从开始就注定了结局,没人说,没人道,但你就是知道。

但好在她是个开朗的人,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虽然还是有些难过,但小玉告诉自己年纪还小,喜欢芸姐这样靠谱的前辈很正常,谁叫芸姐芸姐太有魅力了。

她早就猜到了这个结局的发生。

这是我当预言家最准的一次。她自嘲地笑了下,随即又暗自打气,至少还能一起聊天扯皮,勇敢牛牛,不怕困难,加油小玉,敢于说出口已经比很多人棒了!

她觉得与其失败,遗憾才是最令人难忘的。

蒋芸看着她一直不说话,不由有些担忧:“小玉,你还好吗?”

小玉拍拍挺起的胸脯,又弯腰沉了回去,“我没事的!虽然还是有些难过……不过我想问问芸姐拒绝的理由吗?”

蒋芸深深吸了口烟,沉默了半晌。

“……年龄差太大了,你才二十几,我都三十多了,有更好的适合你,而不是我。”

小玉望着蒋芸的眼睛,深黑的瞳孔就这样望着她,深邃沉黑,看不出一点情绪。这不是真的原因,她想。

“那,芸姐你用这个理由拒绝过多少人啊?”小玉扭头不在看她,挪揄道。

蒋芸不说话了,又开始默默抽烟。

小玉又想到副队对她的另一个评价:外热内冷。

“哎芸姐,你为什么抽烟啊,什么时候开始抽的啊?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还有点不可思议呢。”小玉见她不开口,开始没话找话,一是想聊天排解情绪,二是有点想小小报复蒋芸的心理,反正现在尴尬的又不是她。

蒋芸眼帘敛了敛,香烟在交叉的指缝里继续燃烧,没剩多少了。

空气仿佛在轻轻颤动,模仿着蝉鸣。蒋芸又吸了口烟。

沉默许久,就当小玉以为不会听到回复时,蒋芸轻轻开口了。

“这是……”她的语气第一次变得起伏。

青烟缕缕升起,燎拨起她的长睫。她扯了扯衣领,忽然感觉有些难以呼吸。

蒋芸顿了顿,掸去陈旧的烟灰。烈焰又醒目地重新露出来。

“一位……一位朋友教的。”

声音迟疑微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小玉似乎听到了声轻笑,但又只看到蒋芸摇了摇头。

蒋芸盯着手里的烟头,眼神复杂,充满了温柔和怀念。

蒋芸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双眼飘忽。她忽然狠狠吸了口烟,烟头顿时一阵哆嗦,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小玉的手机铃声这时突然响起,伴随着语气昂的嘶吼声:“宿敌就是宿敌啊!宿敌是不可以变成妻——”

“哎,好,到了是吧,我看到你了,好我现在过来。”小玉立马接通了电话。外卖到了。

蒋芸依就没什么反应,望着不知名的远方,像是看到了夏天的尽头。

小玉很有身为实习警到处帮忙的自觉,一下就站了起来,往不远处几十米外的马路交界处跑去。那里是拐进市局大楼的路口,很多外卖员嫌进出麻烦就停在那里等人来拿。没一会儿,小玉便拎着大抽小抽的袋子走了回来,丝毫不见负担。

“没事吧,要搭把手吗?”蒋芸像是恢复了正常,抬手问道。

“没事,我力气很大的,而且总是去跑腿,这些属于是小case了。”

“那帮油仔你就知道欺负人,懒得要死。”蒋芸笑骂了句。

“其实前辈都还挺好说话的啦,我刚刚还看到了个很好看的小姐姐呢,就那给我们送外卖那个,来好多次了,我问她怎么来做这个,她说赚钱啊,我又问工作累吗,她说赚钱哪有不累的,警察也累吧。同是苦命打工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突然就好像找到了知己。人家美女都老老实实来送外卖,我还能说什么呢?”

“美女也来警队好好工作呢”蒋芸轻笑了声。

“谢谢芸姐夸奖。”小玉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向芸姐吐了吐舌,表示自己真的没事了,然后抬起脑袋,向里面的人喊道:“孩儿们,妈妈回来了!”

楼内顿时一阵鬼哭狼嚎,全是嗷嗷待哺的呼声。蒋芸摇了摇头,看着小玉走进门口,于是又回到了原先的位置坐下,重回难得的清静,想着抽完剩下这点就回去。

星点隐去,薄云见亮,清凉的晚风带上了些湿闷,漫漫徂夏在这个夜里像过去一样向她铺展开来,却依旧不知何往。

马路交界处上,那几个外卖员靠在摩托上互相递烟,或许其中就有刚刚小玉说的那个。呵呵,说不定人家只是来体验生活的。

距离有些远,看不清他们的脸,黄色外卖服和灯下的烟气倒是格外明显,有的人抽有的人不抽,隐隐约约能听到些有气无力的谈笑。他们抽的不是烟,是一天的奔波,抽进肺里慢慢品尝,是苦辣与心酸;他们吐的也不是烟,而是生活的疲惫,苦涩在半空轻轻消散,又重若泰山。

人生的重量也差不多,也就一幅棺材那么重。王晓佳曾这么说过,说轻吧,其实抬着也挺沉的,当时手都抬麻了,放下去的那一瞬,感觉原来一切都终于结束了。

那时她们刚好在讨论生和死的问题。

蒋芸说,自己不知何时起就开始逐渐对周围的一切感到疲惫,然后是对自己和人生感到厌倦,她时常疲惫,却不知为何。

她还说,自己总是想过死,经常想着有关死亡的问题,自己也想过要不要去奔赴死亡。这些东西有时让她着迷,但她终究还是没有去死,可能是怕痛吧。她笑了笑。

王晓佳那时却很郑重地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蒋芸,你不许去死,听到没有,你不许去死。

她说,好,我听你的。

这时王晓佳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然后又开玩笑地说了句,要死也是我先死。

她说,那可不行。然后她们就没再聊过这个话题。

蒋芸突然被自己的烟呛到了,她猛地一阵咳嗽,咳得眼泪直流。恰好远处人群不知聊到什么,爆发出一阵大笑,像是在嘲笑她的伤风秋月和多愁善感。

其实很多时候记忆也不可信,但她无一例外地选择相信了。

蒋芸揉揉眼睛,手里的香烟在拆散的朦胧里模糊了自身,外卖员处聚集的点点火星也在烟影中摇晃,是莹火虫在夜里煌煌飞舞、忽明忽暗。

她想,夏天终于到了。

蒋芸吸完了最后一口,她缓缓站起,那群人还三三两两聚在那儿,时不时也有阵打量的视线飘来警楼,或许在思索着这边的生活是怎样的。

蒋芸不再停留,转身离开,只是在快要穿过大门的时候,她霍然想到:

只可惜莹火虫都是短命的,尤其是先发光的。

嫌疑人终于是抓到了,蒋芸快马加鞭地审查,发现这人居然还存在吸毒现象,立即问出了不少上家,又联系隔壁禁毒支队进行搜捕围剿,前前后后因为整理交接之类的事又忙了好些天日子,总算是彻底完成了。她松了松脖子,疲惫地呼出口气。

“这案子大家都辛苦了,给大伙放个假期,我跟局长请示过了。”

如释重负与欢呼雀跃的声音此起彼伏,已经快五点了,贯穿城市的悬日让大家的话语都染上了几分欣喜,橙暖暖地发着光。

“走吗,去喝几杯,都放假了。”“我要去接女儿放学,难得有空。”

“哎,叫安安一起来啊,再给她点些她爱吃的。”“加我一个。”

“行行行,你们几个先占好位,我一会儿带人过来,少喝点啊。”

“说说好了啊。”

几个小年轻隔着工位向蒋芸问道:“蒋队,一起吗?”“是啊,都放假了,来啊芸姐。”

蒋芸只是摇摆手,向他们晃了下手机,轻笑致歉:“我还有事,你们吃吧,玩得开心。”

“好吧,那芸姐我们走了!”“嗯,早点休息。”

和往常一样,她又一次拒绝了他们的邀请,看看办工室的人群渐渐减少,直至消失,独自一个人久久地待在空旷的室内。

风扇空调刚刚关上,孤独的房间很安静,只听见嗡嗡余鸣响了几秒后慢慢沉寂,才明白这声音原来是自己的自白。蒋芸起身走过过道,踩在从窗外射进办工室内,斜斜拉起的橙黄警戒线上。

她一步步走出了大楼,看到正准备走走的几个人挥手向自己笑着告别,她也挥挥手,眼角漾起浅浅的笑纹,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蒋芸在附近花店买了束小白花,顺手打了辆的士。

“师傅,去城北墓园。”

墓园不远,但很冷清,毕竟时间也不早了。刚刚那个司机还有些不情愿,看到蒋芸又不好拒绝,只好硬着头皮送人,在墓园外有些不安地看看天,等她赶紧回来。

女人上身只穿着白衬衣,袖臂卷起,下身穿着深蓝厚实的作战裤和长靴,她走过一排排墓碑,惊掠起几只白鸟,最后停在了自己要找的那个。

黑白照片上的那个男人一丝不苟,好像从来没有笑过,依稀能从他的眉眼看到几分蒋芸的模样。蒋芸拂去上面的一些灰尘落叶,蹲下身子把白花放在碑前。

“最近比较忙,没时间来看你,别用那眼神看我,我又不欠你什么。虽然看到你有时还是会想起不开心的回忆。

“但我们都习惯了独自一人吧。”

她没再多说,坐了一会,轻轻拍拍墓碑顶,便转头离开了。

蒋芸回到车上,司机明显松了口气,赶紧调转车头往城区开去。或许是摆脱了墓园的阴森,司机活跃了许多,有一句没一句地攀谈,蒋芸心不在焉地嗯嗯回复。

“这人啊,总是要往前看的。”

蒋芸不由一顿,眼球微微转动,才反应过来司机原来说的是自己来凭吊一事。她把身子往后靠一靠,许久,才微微仰头,笑着叹道:“是啊,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司机还在说话,窗外景物变幻,但蒋芸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了。

蒋芸让司机就停在了附近的一个公交站,没有选择直接让人送回家。她看了眼计程表上的数额,高得有些肉疼,虽然现在计在她名下的财产不算少,但还是能省点就省点吧。这是她高三和大学时乔成的习惯。

她目送鲜黄小车远去。这种的士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大部分都被网约车给取代了,就像翻在角落里苟延残喘的记忆,被扫到更偏僻的角落,接着被别的不知什么的东西盖住、遗忘,一层又一层,然后人们把这称为向前看,或者说,释怀。

其实这挺可笑的,大部分人把有选择地遗忘当成是一种释怀,自以为放下了过去,又不止住在夜深人静时一个人泪如泉涌。能选择地删去,便自然能有选择地找回,真正的遗忘是无意识的。人生无法跨过时间,思念便逆水行舟。

但她是个恋旧的人,她永远也不会忘。

“扑哧——”气阀释放的声音响起,车门向两边打开,蒋芸上了公交车。车上人不算多,还没到大多数人的下班时间,很多座位都是空的。蒋芸挑了个后排靠窗的,推开车窗,看着巴士缓缓移动,头就倚在黑色塑料窗台上。

天色变得有些暗了,蒋芸微眯眼,风开始大了些,挤过车窗的缝隙,是新鲜的泥土与湿墙灰的气味。看起来一会儿又要下雨,应该是热了一天后气流上升形成的对流雨。

蒋芸高中的地理老师是个河南人,讲话有很重的口音,他有次上课曾说过一句话:没有过去就没有一切,忘记过往就意味背叛。他讲的很多东西蒋芸都忘了,只有这句话异常清晰,一直记到现在。

不知为何,她最近总是想起高中的事,想起夏天,想起王晓佳。

那时她们都还太年轻,也太自卑。青春啊,青涩而又年轻的记忆,不是别的,只是太多的懵懵懂懂和不期而遇。

“哎,Wander都停更几个月了,不知道又去哪里了。我缺的这电子榨菜谁给我补啊。”前座情侣中的一人发出哀叹。

“摄影师嘛,估计出去玩了,那今晚我们看影视飓风吧。”

那对情侣还在说话,但逐渐转移了话题。蒋芸也收回视线,她又想到了她的父亲。她对他的情感很复杂,还没来得好好梳理,那个男人便与她相隔两隔了。忘川的距离好像也不长,只是阻隔了许多生者的话。

疲惫这时又慢慢找到了她,蒋芸一动也不动,只是向望着深绿错杂的窗外。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只可惜在广东是见不到雪的,她也只能把这心头雪,握在手上,化给自己。

而今后,她还能把这心头雪寄给谁呢?

大巴走走停停,车上的人也多多少少,少少多多,到站了。蒋芸看了眼手机,对自己的时间把控能力还算满意,晚高峰才刚开始,路上的车流逐渐多起来。这天还是要下不下的样子,看起来是不会下了。

蒋芸花了几分钟走到了自己住的地方,是幢有些小旧的居民楼,她爬上四楼的楼梯,打开了404的房门。房设很简约,甚至可以说是简单了,大致布局也跟十几年前没什么差别。她放好钥匙,估摸着也没什么时间做饭了,便点了个外卖。

打开冰箱,拿了罐青岛啤酒,她平常很不喜欢这个,觉得太涩了,但今天她突然想换个口味。

蒋芸走到阳台,喝了一口,果然又苦又涩,啤酒花很足,漫过了食道的海洋,她又喝了口,把啤酒罐放在了地上。

身上的衬衣松开了几颗纽扣,蒋芸双手搭在阳台的栏杆上,上面没安防盗网,下面是透明的玻璃,她可以毫无阻拦地看到远处繁忙的车流人群。风吹得白衫乌发摆动,蒋芸重新扶起半卷衣袖,露出了小臂流畅的线条。

久违的空虚感一阵阵涌来,身心疲惫。她觉得自己应该点上支烟,永远也不熄灭的那种,就像在生活与岁月面前永不褪色的热情。

于是她从兜里掏出烟盒,抖出根细长的女士香烟,牌子不多见,当初她第一次抽的就是这个,也抽得最自然。

叮的一声,她甩开打火机翻盖,银白色的金属光泽流转,简约的机身带有繁复的花纹,精致好看。是长庚买的,她的品味一直很好,不像王晓佳,用的还是几块钱的路边摊,没油了都不知道要换。

轻轻摩擦火芯,一缕小小的橙红在风中凌乱,她左掌微收,拢住了烟头与火苗,手心有些烫,火苗也有些不稳。她的手在抖。

蒋芸突然很想哭,幸好这不是雨后天晴的午后,不然她一定会哭出来,这时她又开始恨起现在为什么不是雨后天晴的午后了。

烟头终于被点燃,散发出光热,女人松开了手。天空有些黯白,看不到蓝色,风一直吹着,碎发止不住地四处飘飞,斜向上看,阳台栏杆与天空把她的身姿分割得很清晰高挑。

白蒙蒙的烟雾遮住了脸庞,又很快被吹散,蒋芸站在风中抽烟,风便推波助澜地让泪水盈满她的眼眶,但抬头望天,她勾起唇角,好像在接吻。

现在不是上班,感情便是她的直觉,而感情是不讲逻辑的,也是最经不起推敲的东西。

夏天,她想到,把夹着烟的手垂下,又吐出一口烟雾,她讨厌夏天,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也忘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夏天是风,是雨,是部轧轧滚动的胶片电影,是所有意象的梦一般地堆叠,一切都是朦胧又模糊的,一切都是暧昧又潮湿的;什么都分得清,又好像什么都分不清。她就站在夏天里,呼吸着老旧的回忆。

脸颊有些烫,晕起两团酡红,蒋芸摸了摸,眼睛仿佛蒙了抹薄纱。她酒量很好的,喝很多很多也不会醉,真的,因为王晓佳和她一样也是个酒鬼。

她没喝醉,但脑子就跟醉了一样,思绪乱成一团麻,混混沌沌地烧出王晓佳的样子。今天是怎么了?她向自己问道。

一定是酒的问题。不是酒鬼,王晓佳就是那瓶酒,让自己只能浑身滚烫地去戒瘾。

蒋芸伸手扶额,让自己缓缓坐在阳台的小凳子上,回忆袭来的毫无征兆,或许是工作的劳累,或许是自己真的变老了,她曾无数次地让自己不要去想,但却止不住遮遮掩掩地思念。

她好想她。

所以她真的很讨厌夏天,却忘了什么时候开始的,只记得那年夏天很漫长,很漫长。

蒋芸感到一阵无助与吃力,她想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回忆大累了,但她只是想知道夏天的日子。女人一阵摸索掏出手机,按下了按键。

屏幕亮起,她看了眼手机,来太早了,还没到时间。于是王晓佳翻身下了摩托,卸下头盔,懒懒坐在马路旁分隔人行道的冂形栏杆上。身后是车声、喇叭声、行走声、嚷嚷声,王晓佳闭着眼,用自己的生命感受着这个城市的生命,任凭人潮声浪在她身上流动。

虽说是傍晚,但天气还是有些热,王晓佳轻轻拉扯有些厚的衣领,给路过的盯着她看的小孩做了个鬼脸。小朋友抱着妈妈的腿,止不咯咯咯地笑。

夏天也到了啊。她想,从怀里掏出包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但也不点,就是过过嘴瘾。

十几年的时光好像没有让她的样貌变太多,依旧是长发披散,像个还在读书的学生,眉眼间好像仍存着高中时那种稚气。

当然,只有一点。她笑了笑,忍不住摸了摸被头盔压得有些发翘的发尾,想着要不要剪个短发,但想想还是算了,都习惯了,反正到时候也会少。

但嘴瘾终究只是嘴瘾,比不了真的。淡淡的烟丝味在嘴里泡开,心尖发痒,王晓佳一阵躁动,把烟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她已经戒了十多年的烟了。

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住哪呢?王晓佳想,她翻了个面,转向繁忙的街道,让风肆意地吻过她身上渗出的细汗,舒服极了。真奇怪,她以前怎么没发觉自己原来这么爱这个城市。

这个城市冬天时有些冷清,有些务工的人临逢过年便回去了,但夏天时就变得很拥挤,很热闹,也很蓬勃。夏天赋予了它生命,也赋予了给了她们。

王晓佳眉眼下垂,温柔得像是雨里的山,手指在轻抚身下的铁栏。

这是她们的城市。

慢慢地,两边的手机屏幕缓缓暗下,烟气被缓缓吐出,栏杆被轻轻敲击,她们内心突然有所触动,于是两人同时抬头,跨越无数个炎炎盛夏,望向了同一片天,那个不知怎么呼吸的夏天。

那是共同属于她们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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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厌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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