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的铃声响起。地理老师没听见般继续讲下去，丝毫不理台下学生幽怨的表情。直到擦擦的粉笔声停止，老头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了手里的笔。
他不急不忙，端起有些褪色的保温杯自顾自喝了口，这才慢悠悠地说：“把笔记抄完再下课。”
众人敢怒不敢言。
老头看他们忿懑地快速抄笔记，扶了扶眼镜。“1班的学生就要有时刻吃苦上进的信念，这才能做好榜样的嘛。”一口很重河南口音的普通话，带着熟悉的说教味，让不少埋头苦干的学生直接冷笑出声。
您也不看看现在是第几节课啊老东西？？？
他们回想起自己高一时抢饭的那幅疯狗模样，内心更是凉了半截，抄写的速度又快了一个档次。
“搞定！”有人率先完成，也不管自己鬼画符一样的字了，直接拉起旁人往教室外冲。
“喂，我还没写完呢！”“我写完了，到时候给你抄。”“你那狗屎字谁看得懂啊？！”声音越来越远，往楼下去了。
班上陆陆续续有人抄完了笔记，抬头发现那老头不知何时早就走了，顿时又是一阵咬牙切齿。他们三三两两结成伙，招呼着往楼下走去，带起一阵喧闹。教室很快就变得无比空旷，剩下少数几人。
蒋芸字迹工整地落下最后一笔，开始收拾桌上的书，完成后，她抖了抖身上的薄外套，捏着本书，一个人缓缓地走出了教室。教室外阳光正亮，把她的影子印得很深，亦步亦趋地跟在蒋芸身后。
一中的教学楼布局有些奇怪，高三离高一高二很远，分隔开成一幢独立的楼，免得受到打扰。高一高二则混杂在一起，共同拥有几座教学楼，由空中廊道和天台连起一起，但天台又破风又大，也没什么人喜欢去。
蒋芸紧挨墙边，从五楼往下走。她走得很平稳，速度却不慢，神色平静，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去食堂抢饭。
下到4楼，便听见阵阵活蹦乱跳的抢饭声传来，一个个鲜活的身影很快跃过她，抓住楼梯扶手飞奔而下，把蒋芸抛在了脑后。
高一楼4楼处，李长庚对桌面一团乱的王晓佳一阵抱怨：“快点啊草子，到时候好菜全没了。我请你那次就这么快是吧。”
“没了姐请你到校外吃！但等我收拾完。”王晓佳大方地拍拍胸脯，“再陪我去上个厕所，马上就好。”
李长庚瞥了她一眼：“懒人多屎尿。”
等到王晓佳从洗手间出来时，眼前是已经人影稀少的四楼，以及，满脸无语的李长庚。
“咳咳。”她清了清嗓，状似无声发生。
她刚想开口，就感到手腕一股巨力传来，李长庚直接抓住她疯狂地向楼梯口跑去。王晓佳一下没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被人牵着，只顾着往前冲，她有些吃力地跟在李长庚身后，飞速踏过一级级台阶。
“注意脚下。”前头跑的人突然说了句。
“等等？！卧槽！”
还剩三四级台阶，李长庚拉着她直接跃了出去！
王晓佳被迫跟着起跳，但还是晚了点，半空中的两道身影手拉手，轻盈得像是要飞起来。她有些重心不稳，如慢镜头般缓缓迈开两条修长的腿，然后踉跄落地。
来不及喘息，李长庚继续闷头拉着她往楼下跑，发丝飘动，不经意间拂过写有「请勿追逐打闹」的标语。
“李长庚你疯了？！”王晓佳喘着气，面色有些红，开始逐渐适应起这个节奏。李长庚没接话，带着她又从半空中跳了一次。
王晓佳这时已经完全适应了，她反手抓住李长庚的手，也直接从半空的楼梯跃出去了一次。
“呼~好爽！”王晓佳的长发在空中向上飞扬，又随着落地的而摆下、弹起，蹦蹦跳跳。
两人在楼道中疾速穿行，很快超过了不少本来在她们之前的学生，搅起一阵阵惊呼咒骂。她们东躲西蹿过时不时挡在道上的人，惊得其他人停下脚步侧过身子，然后才想起抓住扶手低头向下看，两人的身影已经不在这层了。
王晓佳拉着李长庚的手，没多久就冲出了教学楼，一下接触到有些明媚的阳光，两人忍不住眯了下眼，像两只瞳孔收缩的猫眯。
王晓佳转过身望着刚刚跑出来的教学楼，双手叉腰，轻轻喘气，看起来很有成就感。
缓了会儿，李长庚抬手拍拍王晓佳的肩，“走了。”
王晓佳点点头，两人勾肩搭背，向饭堂走去。
昨晚又下了场小雨，今天有点多云，阳光并没有很晒，红砖路留着大片深暗的湿迹。绿湖边的草地踩起来也是松松软软的，散发清新的湿气，一阵微风从湖面吹过，吹得枝叶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王晓佳忍不住抬头，枝丫下的绿荫抖落，在她的脸上光影婆娑。
她的发丝被斜斜吹拂到旁人脸上，撩到了眼睫，李长庚揉揉眼睛，感觉有些痒痒的，带着淡淡的清香。
裤腿微微晃荡，风带着些许湿意，吹过两人伸出的流畅小腿。她们步子迈得都不小，感觉这夏末还有点凉爽。王晓佳很放松地伸了个懒腰。
李长庚嘴里哼着即兴发挥的无名小曲，惹得王晓佳一阵嗤笑，她也不管，依就我行我素。
“咦？这不是……”
眉眼动了动，李长庚余光瞥见了前面路边有个穿着外套的单薄身影，拉链敞开，一个人不急不慢地走着。
有点眼熟……
辨人能力很强的她略加思考，很快认出了蒋芸。李长庚眼神微眯，把手收回，缓慢抚起自己的嘴唇，胳膊肘还继续架在王晓佳的肩上。
“虽然今天不热，但也不至于穿外套吧……诶，别动。”这时王晓佳抖了抖肩，想把李长庚的手臂甩下来。
“累。”王晓佳抱怨了句。
李长庚没转头，把手臂放了下来。她指了指前面的蒋芸，说：“你看前面那人是谁？”
王晓佳没她那么好的辨人能力，平时也没这个需求和必要，随便扫了几眼，没看出来。她摇了摇头。
“诶，这么快就忘了吗？”李长庚好心提醒，“今天才问过呢。”
王晓佳闻言又抬起脑袋，这下倒是仔细地看了几眼，但又很快收回视线，什么话也没说。
“蒋芸吧。”过了会儿，她说出这份像是宣告的求证，眼脸平静。
“回答正确。要我给个奖励吗？”李长庚朝她挤了挤眼睛，看她不理睬，故作失望，“怎么都不见你有什么其他反应的？”
她该有什么反应……
王晓佳身子顿了顿，停下脚步。李长庚也只好停下来，疑惑地转身看她。
“我该有什么反应？”
风又开始吹了，这次是从后面吹的，王晓佳的发丝又飘过来了些，脸上痒痒的。
这个距离，应该也吹不到吧，是王晓佳的头发太长了，还是风太长了？
李长庚低下头，思索了一阵，才重新望着她的眼睛，沉吟着说：“就……感觉你和平常不太一样。”牛头不对马嘴的。
她有很多不同的状态，或者说性子，但每一个都是她自己。这些矛盾的侧面共同放在这个混沌的个体上却如水一般融洽，像呼吸一样自然。
无论什么样子，她一直都在做自己。
王晓佳闻言有些失神，她该是什么样的呢？
李长庚注意到她长时间的停顿，伸手在人眼前晃了晃，笑着问道：“在想什么这么出神？”见王晓佳回过神来，她又开玩笑般补了句：“要不要去见见学姐，认识一下也好。”
看见李长庚脸上古怪的笑容，王晓佳刚想拒绝，手就又被人抓住。只见李长庚带着她往前跑，疑似朝着蒋芸的方向，跑得很快。
“你放开我的——”王晓佳心头警铃疯狂大跳，完全搞不懂李长庚想做什么，话音未落，便看到前面的李长庚一下停住了脚步，她来不及避开，一下撞到李长庚的背上。
蒋芸已经走到饭堂门口了，正在准备走上石质台阶，这时眼角余光注意到有个急忙忙的身影向这边跑来，她没在意，继续看脚下的路。
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原来不是一个人，是两个。蒋芸微微抬眼，看到一个很阳光的女孩抓着那个和她对视过的人的手腕，脸上带笑。
“学姐好，我是高一6班的李长庚，我的朋友王晓佳很喜欢你，想和你认唔——”李长庚很自来熟地开始攀谈，但很快就被缓过神来的王晓佳死命捂住了嘴。
王晓佳松开了手，用力抓住李长庚的手腕，头也不回地带人逃离了人来人往的现场。
长发飘起，露出了女孩粉嫩发红的耳朵，一瞬间又好像看得不太真切。
“哎，我还没说完呢！”“姓李的你再叫一声我就把你那些丑照全发班上。”
“别别别！草子我真的错了，我知错就改啊。”“改了再犯是吧。”“嘿嘿，还是草子懂我。别走那么快啊……”
两人的声音一点点减小，像是从别处而来又被飞鸟捎走的平凡青春，很快模糊不清。
王晓佳……蒋芸心中默念着这几个字眼，静静仰视着她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垂下细长的眼睫。她默默收紧了外套，抬脚踩上台阶，走进了食堂。
嘈杂的声音涌入耳内，不多不少的人群挤占了同样不多不少的空间，共享着每个人的体温。蒋芸穿过一团拥挤，排在了一条人不多但行进速度很慢的队伍。
食堂不顶用的大风扇有气无力地吹着，外套下的短袖被渗出的汗水洇湿，黏糊的闷热感莫名令人心安，也让人感到奇异的平静。
这样就好。她静静地盯着前一个人的后脑勺，被一排排队伍夹在中间，周围不断有抱怨的声音传进耳朵。
蒋芸不动声色地擦去了额前的汗。她讨厌夏天。
蒋芸端着打好的菜盘，挑了个没什么人的角落坐下。她轻轻摊开带过来的推理小说，一只手按在书脊，安安静静地吃起饭来。
按理讲这个天气应该是比较舒适的，外面也确实如此，只是今天不知怎的，风扇有些电路接触不良，转得没什么风。食堂人也多，又闷又吵。
兴许是在夏天，哪怕是夏末，人人的话语声也都格外喧嚣，带着知了的鸣躁和盎然。她嚼着愈发失胃口的饭菜，翻书的动作略微顿了一下。
半秒后，书页传来哗啦的翻动声，不徐不疾的。
蒋芸察觉到有股视线在盯着她看，有段时间了，但不想找。她现在只想把饭吃完然后走人。
整个饭堂裹挟着所有的高声与低语，像是片混沌沸腾的海，止不住地冒泡，又一个个破裂，打散了气泡里翻腾的杂声。哪怕坐在最僻静的地方，也不能真正地置身事外。
她的位置挺偏僻的，其他地方的声音传到这里时已是蝇蝇细语，但也无法阻拦。偶尔有几个零星的字眼不经意钻入大脑，清晰得突兀；想倾心聆听时，四面八方的信息便如洪流般倾泻，听不清任何细节。
有人说，大脑的信号传输是单线运转，短时间内处理不了如此庞杂的多线程信息量，所以认真听时反而听不清过多的声音。
餐桌周围没有人，只有一盘饭菜和一本书。不断涌来的人声被接踵而至的嘈杂推走，什么也没留下，只泛起海浪留下的白沫。
蒋芸停下动作，抬头静静看着眼前的景象。窄窄的横凳仿佛在向两边无限地延展开来，没有尽头，她瘦削的背影在匆匆人影里清醒得格格不入。
听了会儿，她重新低回脑袋，拿起刚刚放下的筷子。
“真是孱弱的生理器官。”
王晓佳暗自把目光收回，和李长庚乍然对上视线。她顿了一下，才迟疑开口道，“你在看什么？”
李长庚看起来很是不解，指了指王晓佳身后的窗，“我在看外面的紫鸢花啊。”
王晓佳回头，身后是一排明亮的落地窗，窗外是一棵紫鸢花树。她们在一楼，很难看见顶部的花，也不知道李长庚怎么看到的。
“走吧。”李长庚吃完了最后一口。王晓佳赶忙把剩下的吃完，拿起盘子走人。
路过蒋芸刚刚的座位时，落地窗外一排明媚的紫鸢花空中飘落，原来是起风了。
下午的太阳出来了，光线都是炽白的，本该湛蓝的天看上去也泛着些白。不只是天，站在高楼层看，大半个视野都是软软迷蒙的，像是融进了棉花糖丝里。
大团大团的白云也是懒绵绵的，更像是香绵的棉花糖了。
“哎，好无聊啊，要不要开溜啊。顺便请你。”
快放学了，教室内还在上课。王晓佳轻轻拉扯那人的衣袖。她不敢说太大声，便把脑袋微微往那边靠，也不敢有太多小动作。
王晓佳同学很不幸地惹了李长庚同学不高兴，想着补偿她一顿。她们总是干这种类似的事，你请我，我请你，哪怕不是真的生气也会故意装一下，觉得别人请的东西总是更好吃些。
李长庚看了眼手表时间，感觉自己的气其实也差不多消了。她看了眼台上的班主任，这是节班会课，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内容。根据班主任的尿性，八成会拖堂。
“可以。但也不能太过，不然不好收尾。”
两人卡着下课铃的前十秒，趁班主任转身的那一刻抓起早就收拾好的书包往后门外冲去。
她们快速下楼，越过台阶，在笑声中大步跑进了校园大道的黄昏里，下课铃正响。
放学后的阳光照耀着浅金，人群开始涌现，在背后拉出斜斜的人影。两人脸上带笑，步伐轻快地走过两排笔挺的乔木，风轻轻吹起学生的衣襟，头微微扬起，大步正当行。
“想吃什么？烤肠还是薯饼。”王晓佳勾住了李长庚的颈。
小孩的哭声仿佛犹在耳畔，鲜明的落日仍挟伴着夏末的燥热不肯离去，让那份久违的凉意也似乎延续至今。
两人脚步快要迈出校门的那一刻，李长庚也用力勾住王晓佳，两眼弯弯。
“那就……”李长庚挂人颈上的那只手轻盈地弹出一根食指。她笑得很俏皮，“一根冰棍。”
两人从街边小卖部出来，不亦乐乎地吃着冰棍，绿豆沙味的，1块5毛，量大实惠，吃起来很爽。
“略略略。”王晓佳飞速舔完手里的冰棍，毫无吃相可言；再看李长庚，才刚吃过一半。
李长庚喜欢一口一口咬着吃。“你不冻吗？”因为怕冻牙，所以她吃得很慢，但还是止不住地张嘴嘶哈嘶哈。
“冻啊，但痛并快乐着。爽是真的爽。”王晓佳把舔净的木棒片扔进刚好经过的垃圾车里。
说到这里，她还有些意犹未尽：“再买一根，还没有吃够。”手里很快又多了个熟悉的绿色包装。
王晓佳在李长庚眼前晃了晃，得到了一个白眼：“你可悠着点，一下两根……”
“没事，我等等还有胃口吃饭。”
“我不是说这个……好吧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李长庚有些无奈。
王晓佳不甚在意地撕开包装，拿起冰棍，微微耸动鼻尖，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凉意。她刚要把冰棍送入口中，便感到小腹一阵异样，传来阵阵虚痛。
“嘶~”王晓佳轻轻按住了腹部，有些不舒服。“肚子有些难受……算了你帮我吃了吧。”她捏住木条，往李长庚那边送。
李长庚一脸抗拒连忙摇头，“真吃不下了，”她摆摆手，“扔了吧。”
听完，王晓佳看着手上一口未动的冰棍，脸上就一丝松动，又有些不舍。“这也太浪费了，一口都没动诶……”
“我说你啊，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肠胃，早晚一天吃出毛病，本来肠胃就不太好。”
“那是以前身体还没长好，体质肯定差些啦！”
说来也奇怪，这么一折腾，她现在也不痛了，但也没心情吃了，只是拿着它，不知道怎么处理。
“哎，王晓佳。”李长庚这时拍拍王晓佳的肩，她闻声望去，见李长庚指着前面说道：“刚好有个我们学校的人路过，干脆做个好人送了吧。”
王晓佳转头望过去，半眯着眼，距离太远看不太清，校服确实是一样的。
王晓佳一喜，没想太多便拿着冰棍往那边跑去，一边招呼道：“同学！冰棍太多吃不完，送你一个。”
跑到跟前，王晓佳才发现有些不太对，脚步一下放缓。
“……呃学姐好。”
蒋芸回过身来，平静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王晓佳对上她的眼睛，像上撞进了一潭深水，无风安定。最深处，一口古朴的佛钟被洗净，一声又一声。
“就是想请学姐一根冰棍，不然浪费了就不好了。”
王晓佳抬头，递出手里的的冰棍。她坦然地看着蒋芸那同样坦然的眼神。
蒋芸注视着女孩那双漂亮的眼睛，这是她第三次遇到她了。这双眼睛清澈透亮，如实反映出她的身影和两人间的冰棍。蒋芸一时有些恍神。
冰棍上甜腻的汁液在夏日的温度下渗出，如同外套下的细汗，顺着顶端向下滑落，然后“啪”的一声，溅成了星星点点。气味在黄昏下呻吟，像是将要发生的犯罪现场。
蒋芸平常都不怎么会碰这些东西，按照蒋父的说法，能不吃就不吃，所以他从来没给蒋芸买过，她也没主动要过。
那些被家长深恶痛绝的街边小摊、冰室冷饮，风和雨，情与爱，是夏日回忆零碎的拼图，勾引谁谁犯下名为年少的罪。
只是一根，应该没事的。
蒋芸脑海闪过父亲的告诫，手却不会控制地伸向王晓佳，伸向那个满是凉意的冰棍。
她们在这一刻好像共享了夏日的温度。
蒋芸接过了王晓佳的这根冰棍。
或许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许不知道；第一次和无数次，有那么重要吗？
我们冬天受罚，夏天犯罪。
“我们夏天犯罪，冬天受罚。”——契诃夫
这里改了一下语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我们青春犯过的罪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