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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第十四幕 七重纱之舞(十六)

十六

亚科夫以为他会在礼拜堂看见几个拿红宝石长剑的圣殿骑士,做好了恶战的准备——可却是一张讨人厌的棕色面孔正在石窟外等待他。

“你真叫我苦恼。”塞勒曼叹着气瞧他出门,递过件简洁体面的长袍,“不过你逃到这,总比擅自饿死在枯井中要好。”

这阉人胆敢出现在这危险地方,就意味着安比奇亚一定也已在监视这了。亚科夫想到这,不由得拦了一下身后的尤比——吸血鬼从他身后化作一团烟雾钻进长袍内,使软绵绵的衣料有了形体。“走吧。”他为亚科夫戴上头盔,又为自己披上兜帽,“我会保护你的。”

“走吧。”塞勒曼微笑着,“小心些,别走到主人找不到的地方。”

教堂正中的礼堂里,两派继承方已吵作一团,剑拔弩张。“你们蓄意破坏与萨拉丁缔结的和平契约,这不光有损尊严礼节,更是令人发指的愚蠢!”医院骑士团的团长声嘶力竭,“这不有悖先王的遗嘱,加利利、纳布卢斯与伊贝林的封臣不会拥护你!”

“这群软蛋。”外约旦的领主嘲笑他们,“我听说摄政王与萨拉丁勾结,私下允许□□军队穿过我们的土地。这是叛国,这是叛教!”

“的黎波里伯爵向来是个不守承诺的人。”圣殿骑士团的大团长恶毒地诅咒道,“依我看,他是想分裂王国,想自己做国王,想做萨拉丁的傀儡。”

“我们支持西比拉成为女王,可绝不接受她那无能的丈夫共治!”

“萨拉丁已从开罗回到大马士革,集结了十万人的军队!”

他们的争吵逐渐失去了逻辑,变成了情绪化的谩骂与指责。所有人恐惧又紧张地立在耶稣的圣墓前,手中的长矛与旗杆密集地矗立,像森林中的树群,就快被飓风卷起摧毁了。亚科夫拉着尤比挤进那危险的森林中,抬头仰望众议的中心——新加冕的耶路撒冷女王正端坐在自己亡子的坟墓旁,身旁跟着她出身不高的软弱丈夫,还有几个伦巴第人坐在支持者的最前席位。他们全冷漠又僵硬地注视着这场骚乱。

亚科夫忽然在其中发现了一个小个子女人。她用头巾严密包裹着自己的头发,脸上戴着面纱,神秘地掩住了面容,不叫任何人得见真相——吸血鬼的指甲正在他手心里抓挠着提醒他。

“主人现在的名字是阿德利娃·迪·蒙费拉托。”塞勒曼游刃有余地介绍道,“等战争结束,你们可以去意大利北方,在米兰、热那亚或萨伏伊选个好地方生活。那有不输君士坦丁堡的美丽海景,你们会喜欢的。”

亚科夫默默向尤比那瞥了一眼——尤比的眼神也正无奈地移过来。

“那我先失陪。”塞勒曼对他们沉默的抗议不以为然,“祝你们好运。”

他离开二人,穿过贵族与士兵聒噪的呐喊声绕到“阿德利娃”身后。“伊纳尔特在哪?”亚科夫终于能俯下身,小声问尤比,“你能看见吗?”

“我没看见他,只看见他的血奴。”尤比指向圣殿骑士团的队伍,“但我能感觉到他。”

“感觉到?”

“他正在想方设法抽空你的血。”尤比转过头,紧握亚科夫的手指,“有我在,他做不成。”

亚科夫立刻紧张起来。正在这时,礼堂中激烈的争吵像沸腾的粥一般顶开了锅盖——“把所有抗议者赶出去。”女王手握权杖,发出第一条威严号令,“分裂王国者应受惩处!”

她的命令终于使酝酿许久的飓风在神圣的教堂中席卷,整齐地吹倒了所有竖立的长矛,还将所有藏在剑鞘中的长剑一并呼啸带出。它们锋利的刃在喧哗的汪洋大海中撞击,使所有人被暗流推着动了起来:手无寸铁的主教与修士们藏起经书与香炉四溃奔逃;骑士与军士不再当这是不可侵犯的圣地,意图使这再次血流成河;就连贵族与王室也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躲到安全的地方伸着脖子观望。

时机已至,伊纳尔特在哪?会先向谁下手?亚科夫回忆着那吸血鬼的枯槁面容,试着寻找他藏在长袍下的身影。那偏执的人一定会亲自手持镶红宝石的长剑,再次对亲人痛下杀手吗?

“他还不显身吗?”亚科夫着急地问,“他为什么不在!”

“他没在人群里!”尤比躲在兜帽下,“可能因为这的穹顶太通透…吸血鬼在太阳下,还不如凡人行动自如呢!”

像一根针挑拨了亚科夫的思弦般,他忽然回忆起许多从前的事:如何刺杀一个吸血鬼?他不是曾亲眼见证过这事吗?会有一个最不起眼的死士,在所有人最放松警惕的时候,抄着最小巧灵便的武器冲出来。谁是最不起眼的死士,安比奇亚最放松警惕的对象是谁,谁能拿着最小巧灵便的武器?

无数个可能又不可能的名字从亚科夫面前闪过。他立刻转头望向塞勒曼——那阉人正在做和他一模一样的事,二人的视线混乱地撞击在一起。

“我看见叶萨乌!”尤比的声音也响起来,“他正和一群圣殿骑士向这边来…他的胸口又有刻印了!”

“不会是他!有了刻印,就不会是他!”

“什么?”

“吸血鬼能看见刻印。戒指一定在一个没有刻印的、最不可能的人手里!”

“…不是血奴的人怎么可能拿着那么重要的东西?”

“如果是伊纳尔特的信徒,如果刺杀的对象是安比奇亚,”亚科夫向礼堂中央冲过去,“就一定如此!”

“可这人太多了…亚科夫,现在是白天,就算找到戒指,我们也抢不到,守不住啊!”

安比奇亚正挤在一群贵族中间,正向旁边的房间里躲。她个子太小,几乎要被骚乱的人群淹没了。亚科夫一眼望去——这些贵族要么是法兰克人,要么是伦巴第人。他在其中发现了个撒拉逊人,大概是萨拉丁派来的使臣。忽然,一个久远的传说从他记忆中翻涌着浮上来。他想起四十年前,初次见安比奇亚时听到的,有关天园与死士的故事。

“刺客。”亚科夫大喊着上前,拨开逃窜的人群,不管不顾地揪住那□□的衣襟,“哈萨辛!”

被抓住的使臣迷茫又恐惧地瞪圆了眼睛。“这野蛮的骑士!”他的手向腰间摸去,“你胡说什么?”

在他掏出武器前,亚科夫已将他翻过来按在石砖地上,搜他的身。安比奇亚在塞勒曼的拥护下傲慢地踱步而出;尤比披着兜帽躲在角落里;礼堂中央,好似有蝙蝠振翅的声音,正藏在圣殿骑士急促的步伐中凑近。

炎热的太阳晒得亚科夫的背上渗出汗来——他在这撒拉逊人的身上搜出一柄大马士革钢匕首,镶满了各色宝石。

“这人是我那杀人潜逃的同袍,”叶萨乌呼喊的声音淹没在争斗中,“把他抓起来,收缴他的凶器!”

“把刀给我。”塞勒曼将安比奇亚挡在身后,伸出手来,“把刀给我,亚科夫。”

亚科夫急迫地寻匕首上的机关,寻所有宝石中血红色的那一颗。发现开扣时,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肺不再能轻盈地呼吸,浑身的关节都像没上油的车辙一般生涩,头脑浑沌,视线昏花——他赌对了,一切的怀疑都消失了。亚科夫感到胸口的刻印不时发出剧痛,像正被施着断断续续的酷刑——他颤抖着自己斑驳干裂、老茧丛生的双手,从匕首上剥下那枚黑曜石底的红宝石戒指时,已有数只长剑与长矛扎进他身体里。他听见尤比在他身后惨叫起来。

亚科夫将戒指死死握在手心里。

“你疯了,你抢不走它。”塞勒曼钳住他的手臂,强硬地掰开他的手指,“把它给我。”

亚科夫未做抵抗,只张开拳头——无数一模一样的红宝石戒指从那魔术一般散落而出,铺在地上。

安比奇亚粗暴地推开自己的血奴,发怔地盯着那戒指堆;尤比的声音停了,张着嘴说不出话。

亚科夫头一次见到吸血鬼们这般呆愣的模样。那一瞬间,他畅快极了,仿佛自己是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是欺骗死神的西西弗斯。即便要他被捆在悬崖上被鹰啄肝,罚他永生永世推着巨石上山,他也绝不后悔,绝不退缩!想到这,亚科夫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口水从嘴角淌出来。

趁着安比奇亚与尤比发愣的时候,一阵黑雾穿过无数纷乱的步伐袭到他脚下,卷走了所有赝品与真品。

安比奇亚面纱下的面目逐渐扭曲了。娇小的吸血鬼走到笑得几近脱力的亚科夫面前,抬头愤恨地瞥了一眼弟弟无辜的脸。

“不许叫他们离开这。”她的鞋子狠狠踹倒了亚科夫,“我去亲自解决这事。”

倒在血泊里时,亚科夫看见自己镜面似的倒影:他变老了,可又好像没变老。像是这十几年的光阴一瞬间回到了他身上,使他更智慧,更成熟,更坦诚,更能看得清事情的真相,又肯去拥抱着接受它们。他看见尤比的面庞出现倒影之后,像极了卡蜜拉的影子。“亚科夫…”吸血鬼心疼又懊悔地跪在他身边恳求他,让血缓缓回到他身体里,“我怕你死,怕你老去,怕你受苦。做我的血奴吧,亚科夫…”

血奴动着手指,缓缓解开自己颈上的皮带,褪下锁子甲。他低下头,审视胸口上刻印的痕迹——刚才发生了什么?亚科夫想,自己付出了什么代价?他试着从脑海中搜寻命令,搜寻他用自由交换来的那宝贵的东西。

“你需忠于我的孩子,爱戴他的精神,保护他的心智。你需不使他悲伤落寞,也不使他骄纵无知。你将成为他的双手,双脚,双耳,双眼,你将护送他直至最后一刻。”

亚科夫发现自己仍只记得这句话,只介意这句话,只认同这句话。他爬起来,摸自己的胡须与脸庞——那没变得松弛下来,也没长新的皱纹。他仍孔武有力,手脚灵活。

血奴望向南边的礼拜堂,想起地下石窟中冰冷沉重的石棺。“我不做你的血奴。”他责备道,“我不需要做你的血奴才能守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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