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曾经的圣殿骑士扣好锁甲的每个皮扣,戴上覆面头盔,遮住自己的脸。剑柄正暴露在外,他低着头,用铁手套紧张地来回摩挲上面的红宝石。城门外,小国王的送葬队伍已在热浪中清晰可见。骑士们高举旗帜,跟在一尊小巧的棺材后面。他们的身后,还有贵族与修士们。所有人正被耶路撒冷一年中最干燥炎热的时候折磨着,各个灰头土面,艰难跋涉,一言不发。
亚科夫一声不吭地混进那队伍里,没任何人理会他。他不再是北方森林中,那无知又偏执的强盗了。现在,他最清楚该如何假扮一名圣殿骑士。可他的羊毛内衬里面还是不停渗出汗来,不知是酷暑还是紧张在折磨他,也说不定是那枚摘不掉的铁环勒得他的脖子喘不过气。四周弥散着香料与腐臭隐隐混杂的气味。它钻进人的鼻孔,就使人立刻想起死亡,并不十分悦人。
忽然,有个疯疯癫癫的苦修士不知从哪跳出来。“末日,末日要来了!”他大叫着,“五行星将尽汇天秤,要有一场不得了的飓风刮来,毁灭一切生灵!”
在更多的人听见这些胡言乱语前,就有士兵将他拖走。队伍进入城门,向圣墓教堂坚定不移地前行。可没过一会,亚科夫又听见有笛子的乐声响起来。
“我看见血红的绸带环住黑色的太阳!”一个吟游诗人嘻嘻笑着堵在教堂门前,吹花哨的小调,“圣城后继无人,你的统治不合法理,上帝惩罚你,就要让萨拉丁将这夷为平地!”
很快,他被当作抗议的谋反者,被拉到一边折断了长笛,淹没在瞻仰的人群中。
这些可怕的预言几乎让亚科夫陷入恍惚。有一瞬间,他想,他究竟是行走在炽热的荒地,还是寒冷的雪山?他莫非已在特兰西瓦尼亚的森林中冻死了,这十余年的岁月全是他临终的幻想吗?吸血鬼真存在吗,尤比真存在吗?
骑士们抬着棺材涌进门,主教、贵族与仆从纷沓而至,将亚科夫强硬地搡回现实中。蜡烛被点燃,丧钟被敲响,大主教念起了祷词。那难言的气味越来越浓:抹了香膏的尸体的气味。愈是古老的教堂里,愈是这种陈腐奢华的味道。
亚科夫紧握着剑,从血红色的停尸石边溜走,向右冲进幽深昏暗的长廊。没任何人理会他。
娜娅说,尤比将卡蜜拉的石棺放在了南边,在礼拜堂更地下的石窟中。亚科夫从没去过那。血奴拔出剑来,放轻步伐,谨慎地缓慢前行,唱诗班的歌声在他背后模糊远去——伊纳尔特的血奴在哪,伊纳尔特又在哪?他想起曾经在卡蜜拉的宅邸中,看着血幕从彩窗背后淌下的诡异感觉。仿佛有一千只眼睛正紧盯着他,视线如箭般扎满了他的背。
亚科夫发现自己的嘴唇已颤抖起来,不得不将它死死咬在齿间,咬得渗出血来。可他什么也没发现,也没人拦他的路。因葬礼与加冕礼的占用,往日朝圣者熙攘的长廊正空荡荡的,肃穆宁静。只那股气味越来越重了,像是站在一条满是坟墓与香料店铺的街道上。亚科夫走过长廊,沿着楼梯到礼拜堂。那气味直冲他的头盖骨,让他几近窒息。
他在一块摆着十字的石砖前看见了一个黑洞洞的入口。亚科夫站在那,终于分辨出了气味的来源:是血。腐烂的、陈旧的、与新鲜的,全杂乱地混在一起。血的气味被大量昂贵的香料压制着,变得令人作呕地浓烈。
“妈妈。”里面传来他梦牵魂萦的声音,“妈妈,你醒了吗?”
那声音轻极了,在石窟中撞击出空洞的回音。一听见他,亚科夫感觉自己仿佛被一把剑扎进了胸膛,从心脏处捅穿了,疼得说不出话,喘不过气。血奴急切地甩开头盔,拾了柄蜡烛,冲进那片黑暗中。他做足了准备,等着直面最恐怖的恶魔,最残忍的真相,最无助的处境。哪怕死亡与苦痛、正义与理智,哪怕是他最为珍视的自由——一切再不能再阻止他了。
“尤比!”亚科夫呼唤道——这呼声被压抑得太久,使他振聋发聩,“尤比!”
火光太暗,照不亮四周。但它立刻变成了一种冰冷的鲜红色,摇曳着忽明忽暗。亚科夫撞在一尊华美的石棺前。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变成了一种粘腻的哒哒声。
耶稣的坟墓建在一座废弃采石场上,四周本该是石灰岩惨白的颜色。现在,那全被血抹匀了,浇透了,像是有巨人曾用尸体当画笔,在上面肆意作画。吸血鬼赤身**地躺在一片枯萎的香料丛中,母亲银色的长发从他怀中奔流而下——亚科夫定睛望去,发现尤比正怀抱着卡蜜拉的头颅,将脸颊贴在尸体旁。仿佛他从未离开过特兰西瓦尼亚,仍在那铺满玻璃沙砾的大厅中看守至今。
尤比见到他,弯着血红的眼睛向他微笑,唇边扯出两只酒窝,像极了母亲。
“亚科夫…”他欢欣又困惑地诉说,“你看,骨头在血海中真能长出皮肉…她为何不回应我,不肯和我说话呢?求你了,妈妈,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亚科夫被视野中的一切事物吓得浑身战栗,五脏六腑绞作一团,拼命忍耐着才能不呕吐。可不知什么驱使他咬着牙向前迈步,凑近这魔鬼——他的鞋底**地踩到了什么细碎尖锐的东西,不得不收回脚——亚科夫将烛光移去。
他震撼地发现,那是个戒指堆。上百只红宝石正被火光映得闪烁。
“这是什么?”亚科夫抓起那些一模一样的戒指,“…你从哪弄来这么多戒指?”
“这都是哥哥为我送来的。”
尤比抬起手,地上的血泊随着他指尖的动作流淌起来,仿佛有一根无形的丝线在引导它们。亚科夫向涟漪涌去的方向望去,让烛火照亮那里——他看到一座可怕的塔,由毫无血色的干瘪尸体搭成,四周同样垒满了香料。所有血奴惊恐的面容腐烂不一地摞在一起,无数与他相似的红十字罩袍、锁子甲与长剑串叠其中。像是无数个被烙下刻印的亚科夫曾因追寻自由而被吸干了血,死在这了。
“起初,我觉得他们穷追不舍,没完没了,实在麻烦;可是后来,我觉得他们和送来的餐食也没太大区别。不光能喂养我,也能喂养母亲。”尤比轻抚着卡蜜拉的长发,“只要我夺走他们的剑,夺走剑上的戒指,哥哥就会叫他们放弃战斗,尽快逃走——时间久了,就会有这样多的戒指留在这…我不知道它们是真是假。它们大概全都是假的,哥哥不会蠢笨到将真戒指留在我这,他一定自己看守…你觉得呢?”
亚科夫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些戒指。它们太多,太相似。他实在分辨不出这些巧夺天工的赝品究竟与真品有何区别。
尤比盯着血奴犹疑无言的模样,从地上随意拾起一枚。
“不过我知道分辨的方法。”他轻巧地说,“只有尚存生欲又不惧死亡的吸血鬼才有资格分辨它的真假。”
他抬着手指,装作要将手指套进环中的模样——尤比的指尖离指环越近,亚科夫的心就提得越高,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在血奴怒吼着冲上去之前,尤比却将那枚戒指丢远了,扔回堆中。
“可我不敢这样尝试…万一呢?万一这一枚就是真的,下一枚就是真的呢?伊纳尔特时刻监视着这,立刻就能发现我的血管与心脏,他可以在我摘下戒指之前就抽干我的血。”尤比的手畏缩着,拥回母亲的头颅边,眼中的光也暗下来,“凡人在吸血鬼眼中就是这般脆弱啊,亚科夫。哪怕只是想一想,这可怕的恐惧就要压倒我了。怪不得向往自由,对你而言是件这么难而痛苦的事情…”
可怕的血窟里安静极了。地上,模糊的弥撒念词远远回荡着,过了一会,竟变成了互相指责的吵嚷声音——王权与教义的争端仍在俗世中继续,正愈演愈烈。
“可我不明白,”吸血鬼懵懂又悲哀地发问,“我放了你自由,给了你机会…你为什么不走,为什么非要回来?”
亚科夫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震碎他的骨头。仿佛他是一块悬崖上的救命坚石,若他碎裂崩塌,尤比就会从这摔下去,陷入无尽的深渊。
“…我自由了,你怎么办?”血奴咬紧牙关走近去。
“我从来都是最自由的。”尤比盯着他逼近,“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根本不在乎姐姐和哥哥的战争谁输谁赢,谁对谁错。我可以永远呆在这,永远等待着母亲复活,我有无尽的时间来做这事…这不就是自由吗?我用不着你来教我自由是什么,你凭什么定义我的自由!”
亚科夫停在尤比面前。吸血鬼仰着头,一双红眼睛倔强地望着他。那眼神使刻印正涌出强烈的痛苦,哽在血奴的喉咙间,让他的整个胸腔像要被涨破了——亚科夫忍耐着这一切,跪在尤比面前。他脱掉手套,抓住那双尸体一般冰冷的手,从卡蜜拉的头颅上移开。那全是污血,亚科夫的手掌被染脏了。
“跟我走吧。”他说,“从这出去。”
“我不走。”尤比坚强地回答。
“要是能离开这,”亚科夫问,“你想去哪,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尤比移开眼神,只紧紧盯着膝盖上母亲无知觉的头颅,“我不要离开这。”
“要是能再戴着那戒指到太阳下,要是有我和你一起呢?”
尤比一听到这话,眼里就涌出血泪,两条红痕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我想尝好吃的食物,见好看的景色,做好玩的事情。”他的指尖在亚科夫手心里颤抖起来,“我还想叫你骑马带着我,一起去更远的国度,到谁也没见过的地方去…我还想像小时候那样快乐,无忧无虑…”
“我答应你。”
“可是…”
温热的血液泵到四肢百骸,催促着亚科夫动着手臂,将冰冷的吸血鬼紧紧拥住。“我答应你。”他斩钉截铁般许下诺言,“无论你想去哪我都带你去。你同意吗?”
尤比哽咽着,想推开他,可又紧紧抓住他的罩袍。
“我若同意,那你自己的自由呢?”他僵硬地发问,“你要如何找到真正的自由…世上真有真正的自由吗?”
“有的。我是自由地寻你来的。”亚科夫坚定地念着尤比的名字,“真正的自由不是现实,也不是理想,更不是死亡。
“爱才是真正的自由。你就是真正的自由。”
尤比摸索着他颈上的铁环,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卡蜜拉的头颅终于从他腿上滚落在地。“亚科夫,我没法再出去,我再拿不到母亲的戒指了…”吸血鬼绝望地闭上眼睛,“你是开启诱饵的钥匙,掌握战争先机的旗帜…你见到我,哥哥一定会抓住这机会亲自刺杀我;而姐姐也一定会抓住哥哥现身的机会下手。从你踏进教堂的门槛起,这就已全注定了…”
“我知道。”亚科夫抚他冰冷的背,摸他湿漉的头发,“你只要像从前在战场上一样,为我治伤就好了。”
“可你一个人打不过一支军队,更打不过吸血鬼…你不会飞,也跑不远,很轻易就能被抓住。”
血奴环顾四周,千百种主意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交织。
“我有办法。”他拾起那些数不清的赝品戒指,“只要你同意,我一定带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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