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烨的夜访,成了两人间一种诡异而僵持的仪式。他来,她便敛目垂首,执壶奉茶,每一步都合乎规矩,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奴婢”该有的谨小慎微。他试图穿透那片刻意维持的疏离看她,她却连眼睫都未曾乱颤一分。
帝王此生,何曾这般对一个女子低声下气,一忍再忍过?那杯被她奉上的茶水,更像一碗浇在心头怒火上的滚油。他面色铁青,视线扫过她无波无澜的脸庞,终是连茶盏的边都没碰,霍然起身,带着一身未散的怒气拂袖而去,空留一殿凝滞的空气。门扉砰然合拢,林影缓缓吁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脊背微松,那被扰的清净总算重新落回,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
身上那些曾触目惊心的烙印,在刻意避光和时间流逝下,终于消退得几乎不可见。
她到底像个什么呢?金丝雀?还是什么其他玩物。这华美牢笼到底要困住她多久了?这与世隔绝的生活,到底在惩罚谁了?林影想不明白。以前想要的衣食无忧的生活今日以这种方式呈现,她一丝也笑不出来。她试着找到裴帆,试图寻份差事回归正轨。
“那个……公公能否安排个……不在御前侍奉的差事?”林影在茶斋找到裴帆,跟在他身后,斟酌着开口。
裴帆抬眼,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那眼神无需解读便已传递得明明白白:你在说什么痴话?
林影无奈,只得影子般缀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裴帆走到东,她便跟到东;裴帆挪到西,她便蹭到西。这亦步亦趋的“忠心”,终是磨得裴帆烦躁。
“裴公公,”林影觑个空档,声音放得又软又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恳求,“您还记得么?奴婢被罚俸整整九个月呢……若没个营生,奴婢真要饿死在这宫墙之内了。”她语调平缓,却点出了最现实的困境。
裴帆猛地转过身,额角突突直跳,声音压着烦躁与不易察觉的急切:“哎哟我的小祖宗!您还缺这一口饭不成?瞧瞧您现在!”他上下比划着,发现林影身上还是那身宫女服,无语凌噎了一下“您房里吃的、住的、用的……哪一件不是顶尖的?光是您那间屋子,”他顿了顿,目光在她探究的眼神下闪了闪,终是把那句“哪一件不是皇上亲手挑选、亲自安排”咽了回去,含糊带过,“……总之一句话,您绝对饿不着!行行好,就别杵在这儿给咱家添乱了成吗?万岁爷等着这茶呢,您要去伺候?”最后一句带着明显的试探。
林影立刻堆起个十足十的谄笑,侧身让开道路,连连摆手:“岂敢岂敢,公公请!您请!”那姿态,仿佛他捧的是九天上的琼浆玉液。
茶香氤氲,御前近在咫尺,她却还没做好与之重逢的准备。心湖之下,暗流汹涌,比任何伤疤都更难以愈合。
时光如檐角滴落的水珠,悄然滑走一月有余。那虚无缥缈的“封妃”、“晋升”之风,早已吹散。林影依旧是那个卑微的“奴婢”,身份不见任何迁移。裴帆果然说到做到,再未给她派过一份差事,却也恪守承诺——每日三餐准时,色香味俱佳,竟比小厨房做的还要精细考究。她彻底远离了嘈杂拥挤的宫人饭堂,成了养心殿阴影下被豢养的存在。
后宫格局似水流转,新贵显赫非赵繁素与琉璃公主莫属。张贵妃那双燃着妒火的美眸,想必正忙着在翠微宫与棠梨宫之间“流连”,一时倒真无暇分神再碾轧林影这只角落里的“蝼蚁”。
自那场不堪回首的“风波”后,赵峰其人其名,便被林影深深埋入了记忆的冷灰中,不再触碰。她将自己埋进藏书阁成堆的线装佛经里,提笔,蘸墨,一遍遍抄写着《心经》、《金刚经》。墨色淋漓,手腕酸麻,只为在这字字句句的空寂里,寻得一方片刻的麻痹与安宁。余下的时光,便在自己那间愈发空寂的院落中消磨——晒着日光读些闲书,亦或独自面对一副残局,指尖的棋子落下,便是半日的清响。
盛夏悄然而至,连带着空气都变得粘稠燥热。养心殿已然置好大块晶莹的冰块,丝丝寒气驱散着帝王的烦闷。连她这小小的偏院,竟也被体贴(或者说无孔不入地)地摆上了冰鉴,清凉之意丝丝缕缕,提醒着她所有舒适背后那只看不见的手掌。
养心殿那扇沉重的殿门,在林影眼中已然化作猛兽的巨口,每一次靠近,都能唤醒骨髓深处的冷颤。与什么清白、名节之类虚无缥缈的大义无关,那是一种刻入血肉的生理性恐惧,如同烙印。
梅雨终于滂沱而至,连绵的水汽浸润着红墙绿瓦,也泡软了林影早已被闲置得发锈的筋骨。她实在厌烦了这日复一日的闲置,恰逢一个与她同值夜的小宫女染了风寒,吐得昏天暗地。林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站了出来:“公公,奴婢近来精神尚可,愿替她一回。”
这请求来得稀罕又及时,裴帆瞥了她一眼,略作犹豫便允了。是夜,当值的林影再次端起那方熟悉的紫檀托盘,步入了阔别已久的御书房。奉茶时,她清晰捕捉到御座上那束目光微微地一顿,如同古井投入了一颗小石子。她心口一紧,迅速垂眸,将滚烫的茶盏稳稳置于龙案一角,动作比任何时候都轻巧迅捷,企图无声退离。
就在她转身欲退到屏风后的阴影中时,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一名身着深青色官袍的太医几乎是踉跄着奔入殿中,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潮红,气喘吁吁地撩袍跪倒:
“臣……臣叩见皇上!恭贺皇上!天佑大夏!宸妃娘娘……诊出喜脉了!”
“什么?”龙椅上的身影如遭雷击,骤然弹起!林影看不到帝王神色,但感觉到年轻下意识地向前疾走两步,袍袖翻飞间,那挺拔的身躯恰好完全遮挡住林影的退路!她攥紧冰冷的托盘边缘,低头不去看任何人。
仿佛老天爷特意排演了一场大戏,另一名太医竟也在这诡异而尴尬的瞬间冲了进来,扑通跪下,喜气洋洋地高呼:“微臣亦特来报喜!赵婕妤亦有喜了!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双喜临门,国祚昌隆!”
林影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滚烫却不知源头的窒息感堵在喉头。她强迫自己站定,将手中这象征着“规矩”的托盘视作最后的浮木。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天佑大夏!”御书房内,宫女宦官、品阶稍低的大臣黑压压跪倒一片,齐声颂扬,声震屋瓦。林影的声音,微弱得如同一缕被淹没的轻烟,混在那山呼海啸般的洪流里。
“裴帆!”萧承烨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即刻摆驾棠梨宫!”步履生风,帝王身影几乎带起了旋风。
林影本能地想要跟上这随侍的队伍,却在迈出殿门的刹那,被一只温热的手紧紧拉住了胳膊。她错愕回头,是裴帆带着复杂关切的双眼。
“小影,”裴帆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落在她比纸还苍白的脸上,“你脸色看着……不妥帖。听咱家一句,别跟了,回去歇着。”
那双平日精光四射的眼睛里,此刻竟流露出少有的、近似关怀的光芒。林影看着,心头那片茫然中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她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言语,默默转身,朝着与她短暂辉煌近在咫尺的御前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那座清冷的小院。
命运总爱开些让人哑然的玩笑。她刚走出御书房廊道的阴影,便迎面撞上了刚从慈宁宫方向款步而来的晋王萧承启。
“林影。”萧承启在几步外站定,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奴婢见过晋王殿下。”林影停下脚步,依规矩行礼,语气是刻板的标准模式。
“要学会习惯。”萧承启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目光锐利地锁住她。
“习惯什么?”林影抬眼,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地反问。
“习惯做皇帝的女人啊,”萧承启向前踱了一步,语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习惯他心血来潮的温存与转瞬即逝的冷漠,习惯他枕畔从不乏新人笑颜,习惯他所谓的‘雨露均沾’……更要习惯有朝一日,看着他儿孙绕膝,儿女成群。”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淬毒的细针,“而那个位置,永远与你无关。”
林影眼底的最后一丝波澜也彻底沉静下去。“奴婢不懂殿下深意,奴婢告退。”她语气平板,福身欲走。
“就这样没名没分地守着皇兄,”萧承启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如影随形,“你到底图谋什么呢?”
林影顿住脚步。她慢慢转过身,阳光下,她的脸色虽白,眼中却跳跃着一簇冰封的火焰。“谁说没名分了?”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甚至带上一种奇异的笃定,“奴婢如今,依旧是御前行走的女官,在宫册上有名有姓。这份‘名分’,稳当着呢。”
萧承启脸上的玩味骤然一收,目光沉了下来:“你知道本王所指为何。”
“那殿下能赐予林影何种‘名分’?”林影毫不示弱,唇角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是您王府中一个低眉顺眼的粗使丫鬟?是您晋王殿下后院里某个可有可无的姬妾?还是……您棋盘上一枚随时可弃的漂亮棋子?”她目光清亮,掀开了萧承启的所有可能。
“你想要的身份,本王皆可允诺!”萧承启几乎是脱口而出,灼灼目光逼视着她,仿佛想穿透她冰封的表象,窥见一丝隐秘的野心或屈服。
林影看着他急于证明什么的姿态,反而释然般笑了,那笑容短暂,讽刺的意味却浓得化不开。
“殿下可真是不挑不拣,胃口极好。”她轻轻摇头,后退一步,“可惜,奴婢此生胸无大志,对当什么人上人不敢兴趣。殿下您那些泼天的富贵与诱人的台阶……还是留给值得的人罢。”她再次深深一福,“奴婢告退。”这一次,离开的步伐坚定干脆,再无半分犹豫。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