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影在房间躺了三天,每天宋小晚都会准时来给她上药送饭,林影能察觉到宫中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可是宋小晚绝口不提,三缄其口。
终于能下床,林影走下床榻,走向门口,看到了院子里莫名多出来的守卫。
她被软禁了。
“林影!”
裴帆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刻板腔调。
她抬起头,看着裴帆身后跟着两个眼生的太监,裴帆那张熟悉又此刻显得异常冷漠的脸正俯视着她。他身后跟着的两名太监气息冷硬。
“罪婢林影,私闯天牢,干扰查案,其罪难容。奉皇后懿旨——”裴帆的声音毫无波澜,每个字都清晰传入林影耳中,“即刻起,闭门思过!待其伤势稳定后,即转至浣衣局效力!”
“奴婢,谨遵皇后嬢孃懿旨。”林影双膝跪地,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听着裴帆和宫人远去的脚步声。
这一天,终于来了。
当厚重的房门再次开启,刺眼的天光涌入时,林影已经稳稳站起,门外是两名陌生的、一脸不耐的内侍,“林姑娘,请吧。”
“有劳二位公公。”林影微微行了一礼,从容的走出了这个她住了不过数月的囚笼。三人沉默地穿行在曲折回环的宫道间。最终,停在了一处水汽氤氲、充斥着皂荚气味和廉价汗臭气息的院门口。
“浣衣局”。三个大字刻在斑驳的木匾上。
林影在很多影视剧中看到过浣衣局这个地方,是用来处罚犯错之人的最佳处所。
就是在这里,她再次见到了赵繁素。
昔日那个明艳妩媚、一颦一笑皆动人心魄的宠妃,此刻也穿着同样粗糙廉价的靛青色杂役宫装,头发简单地挽着,面色带着一种病气的苍白,她站在院落里堆积如山的脏衣堆前,似乎在熟悉环境。
两人视线在空气里猝不及防的相汇。
没有想象中的泪水,也没有重逢的慰藉。那一刹,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她们只是这样看着对方,在污浊的空气和冰冷的现实中,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那个同样被命运碾落尘埃、狼狈不堪的自己。千言万语梗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听说……”最终,是赵繁素先艰难地打破了这片死寂。她的声音像是许久未用的生锈铁器,沙哑干涩。“你被关了几日禁闭?”她的目光落在林影脸上,那里的掌痕已然先看不出,但明显消瘦了许多。
“嗯。”林影点了点头,声音同样低哑,目光掠过赵繁素憔悴却强撑平静的脸,心头泛起的不是庆幸,而是一丝同病相怜的涩然。“你……”她顿了顿,终究将那句“还好吗?”
赵繁素的嘴角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未能成功,最终只化成一个极淡、极落寞的弧度。
“尚可。”她移开目光,望向墙角一棵顽强生长的小草,语气轻飘得像随时会散的烟,“死不了就是了。”
那声音里蕴含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放弃感,让林影心头微微一刺。
短暂的对话就此终结。彼此心照不宣地避开了那些如同伤疤般不能触碰的禁忌话题——流产,天牢,银花的死,帝王的探望。
她们被分在同一处下等杂役的住所——那是林影曾无比熟悉的环境:一间大通铺房间,挤着十几个宫女。他们刚来,床铺恰好挨在一起。还未等两人喘匀一口气,催命般的呵斥声便响彻院子上空。
“新来的——!还磨蹭什么?!”
一个面颊干瘦、眼神刻薄凶狠的老妪——浣衣局管事辛嬷嬷——拿着细竹鞭,如驱赶牛羊般挥打着空气。
“那堆衣裳,天黑前必须洗完晾干!洗不完——晚上别想吃饭睡觉!”
“新来的——没长耳朵吗?手脚这么慢,还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娘娘了不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们脸上。
“新来的!新来的!新来的……”“新来的”这个称谓,此刻成了她们被彻底剥夺身份、钉在底层耻辱柱上的标志。
冰凉刺骨的地下水,混着皂角,泡林影指间生疼。她瞥见赵繁素沉默地撩起袖子,纤白的手腕伸向那漂浮着污垢的水桶。
“别碰!”林影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挡在了赵繁素与那桶水之间。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
“这些全是冷水。你……”
“林影,”赵繁素并未收回手,却抬头直视着她,那双疲惫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你……不恨我吗?”她的声音很低,却字字敲在林影心上。
“如果不是我坚持要去天牢,你不必以身犯险去偷令牌。”
“如果不是我,你现在或许依旧是御前那个受裴公公礼遇的林影。”
“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会被拖进那场灾祸,被打得皮开肉绽……”
“如果不是我,你此刻不会站在这里,洗这些……”
林影的动作停住了,她垂下眼,盯着在水里面泡的发白的双手,没有去看赵繁素的目光。
“每个人,”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像在陈述一个既定法则,“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起责任。”她轻轻推开赵繁素的双手,把她本应该属于她的盆托向了自己,“我既然做了那个陪你进天牢的决定,无论结果如何,就是我……该承担的代价。”
赵繁素的身体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她看着林影平静无波的侧脸,听着那没有一丝波澜的话,沉默了片刻。最终,她没有再试图说服林影,而是绕过林影阻挡的手臂,那只曾经保养得如同白玉雕琢般的手,毫不犹豫地、重新探入了那堆满衣物的木盆之中。
“是吗?”赵繁素的声音飘忽,“你们那个世界,对朋友都这样么?”
林影拿着衣服的手指猛地一顿,那件沉重的宫衣脱手砸入水盆,水花四溅!
“什……什么世界?”她猛地抬头,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恐惧!“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飞快地低下头,几乎要将脑袋埋进水桶里。
“林影,”赵繁素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如同寒冰下的流水,“你觉得,你的心事……能瞒过有心人的眼睛吗?”她忽然伸出手,那只刚刚从冷水里抽出来、带着湿冷触感的手,猛地攥住了林影同样冰冷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坚持,“看着我!”赵繁素强迫她抬起头,逼视着她惊惶失措的眼睛!
林影猝不及防地撞上那对深潭般沉寂又锐利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看着我的眼睛!”赵繁素的语气加重,“你在怕什么?”
林影的手腕在赵繁素紧握的掌心下微微颤抖。掌心相贴处,冰凉黏腻。她几乎能感受到自己失控的心跳。
“看着你……”林影强迫自己迎上那目光,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有些发硬,“你想说什么?或者说……你希望我说什么?”
她心中警铃大作!那个世界的秘密!她和赵峰偶尔流露出的异常……赵峰几次欲言又止的挣扎……难道……赵繁素知道什么?
赵繁素的眼神在她倔强的对视下,似乎有瞬间的错愕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迷茫。攥紧的手指也松动了一丝缝隙。她张了张嘴,仿佛有什么话即将冲破喉咙的禁锢,但最终,又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她的唇边,逸出一丝极轻、近似叹息般的惘然。
就在这气氛紧绷到极点的时刻——
“啪——!”
一条细长、冰冷的竹鞭,毫无征兆地狠狠抽在林影弓起的后背上!
“啊——!”剧痛让林影失声痛呼,整个人都本能地向前踉跄了一下,冷水溅了她和赵繁素一脸!火辣辣的灼热感瞬间在后背炸开!
“磨蹭什么?”辛嬷嬷狰狞刻薄的脸出现在她们身后,手里的竹鞭如同毒蛇的信子,那唾沫几乎喷到她们脸上,“两只手是摆设吗?这点活计唧唧歪歪!太阳下山前洗不完这些!都给我滚出去跪一夜!”嘶哑的吼叫带着难以掩饰的虐待快感。
林影疼得眼前发黑,额头上渗出了无数冷汗。她强忍着眩晕,从冷水中重新捞起那件粗糙的囚衣。赵繁素默默地松开了她的手,也重新低下头,用力揉搓着水里的衣服,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对话从未发生过。只是她低垂的眼睫如同受惊的蝶翅,不住地颤抖着。
当那最后一件沉重湿冷的衣物终于被胡乱拧干甩上晾竿,夜色已浓得如同墨汁。拖着僵硬如同灌了铅的双腿回到那间充斥着汗味、体味和霉味的通铺房间,其他人早已打着鼾沉沉睡去。
林影摊开自己布满细小裂口、被泡得惨白发皱的手指,后背上还残留着鞭打的印记,时不时扯东着她的神经。
“林影,等会儿睡。”赵繁素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一丝疲惫。她挪到自己的破旧被褥旁,窸窸窣窣地从铺盖底下摸索出几个眼熟的小瓷瓶——正是那些曾经放在林影“体面”房中的上等伤药。
还没等林影开口问,赵繁素已经自然无比地跪坐到了她的床沿,示意她把后背露出来,林影并不扭捏,半褪了自己的外衫和里衣。
“忍着点。”冰凉的药膏随着她指尖轻柔的、小心翼翼的涂抹而覆盖住林影后背上的青紫痕迹。“这伤药活血化瘀极好,脸和身上的伤都得上,绝不能留疤。”她语气淡然,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这些药,你从哪儿……”林影忍不住低声问。
“皇上之前赏的。”赵繁素眼皮都没抬,语气平淡无波,如同在陈述今天的天气,“都是些宫里常用的好药罢了。”她指尖沾着药膏,轻轻点上林影的伤痕。
“你想问什么,便问吧。”她低着头专注地涂药,仿佛在自言自语。
林影看着窗外的夜色,那个盘旋于心口、重若千钧的问题几乎脱口而出——谁告诉你的?可是答案她自己都知道,问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那儿的风俗,”林影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目光落在被药膏覆盖的手指上,“这种时候也算是在坐小月子,不能碰凉水。更不能累着……”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避开那个直白的禁忌词汇,“你这几天多注意吧,免得以后难受。”
赵繁素的手,在林影腕间停顿了一瞬。片刻,她抬起头,对着林影挤出一个极为短暂、又仿佛带着无尽自嘲的笑容,声音轻飘得如同枯叶落地:“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况且,眼下这时节……”她的目光扫过闷热如同蒸笼的狭小房间,“正是暑气蒸腾,凉水倒清爽些。”
林影忍不住抬起视线看着赵繁素。这语气太过平静了,平静得让她觉得陌生。她忍不住抬眼仔细看着赵繁素——她消瘦了许多,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可那平静之下,却蕴藏着一股她从未见识过的、如同深海之渊般的冷静。
“谢谢”林影的声音有些发涩,她缓缓抽回已被涂完药膏的手,穿好衣服。
赵繁素没说话,只是坐到床沿边,开始给自己满是水泡和裂口的手掌上药。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孤寂清冷的侧影,单薄而坚韧。
林影默默躺下,将自己裹进散发着一股霉味的粗布薄被里。背后伤处涂了药后,刺痛稍减,只余一股冰凉之感。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异常清醒。
脑子乱糟糟的。对赵繁素,该是什么样的情感?
怨恨?没有她的那句话,自己或许真能在御前安稳度日。
同情?同处泥淖,谁又有资格怜悯谁?
嫉妒?她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怀抱会属于任何一个人,说起来,赵繁素比她更早认识萧承烨。
愧疚?那个流产的孩子,那夜的酷刑,似乎都起于自己莽撞的选择。
她分辨不清,那些复杂的情感像藤蔓般纠缠在一起。
烦乱间,她无意识地翻了个身。
眼角的余光无意中瞟向糊着厚厚窗纸的窗棂!
窗外!一道模糊的人影正静静伫立!仿佛正透过窗纸的缝隙窥视着屋内!
“谁在外面?”惊悚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心脏!林影猛地翻身坐起,失声惊呼。
这一声石破天惊!瞬间打破了房间里死寂的睡意!
“哪个丧门星!找死啊!”
“要号丧滚出去号!”
“扰人清梦!有毛病!”
“还让不让人睡了!作死的东西!”
叫骂声如同沸水般炸开!被惊醒的宫女们纷纷坐起,愤怒的目光如同利箭射向林影!外面那道黑影,在惊呼和骂声中如同受惊的鬼魅,瞬间消融在浓黑的夜色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不起!对不住大家,是我看岔眼了……”林影顶着周围怨毒的目光,抱着膝盖缩在床上,连声道歉,声音带着未散的惊悸。她再次看向窗口,那里空空如也,只有被风吹动微微摇晃的树影,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但真的是错觉吗?那瞬间闪过的轮廓,冰冷而高大……
……
浣衣局围墙的阴影里,裴帆如一座沉默的石像。他提着的风灯昏黄的光晕仅能照亮脚下寸许之地。
夜风微拂。一道黑影如同没有重量的黑烟,悄无声息地从屋顶上飘落下来,落在裴帆前方不远处,背对着他。玄色的衣袍几乎融入夜色。
裴帆垂下眼帘,对着那道透着无边压抑的背影躬身行礼:
“皇上……”
萧承烨没有回头,只有一道冷硬的声音从夜风中传来:“她的伤……可有大碍?”
裴帆恭敬地答道:“回皇上,皆是皮肉外伤,之前已经将养了些时日,赵婕妤带去的皆是疗伤圣品。林姑娘身上的伤,假以时日,必不会留下难看的印痕。”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远处草虫的鸣叫断断续续。
“嗯。”最终,从那个背影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极其短促、听不出情绪的应答音节。
“回去吧。”冰冷的命令落下。
夜如墨染。裴帆提灯走在前方,每一步都踏得格外沉重。灯笼微弱的光晕,仅仅能照亮脚下几步远的青砖路面。萧承烨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两人穿越一道又一道被月光洗得发白冰冷的宫门门洞。
那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如同凝固了的、沉重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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