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同最温柔的利刃，悄无声息地刺穿了窗棂上糊着的厚厚桑皮纸，在干净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朦胧的光痕。
林影下意识的用手挡住透窗而入的光线，欣欣然睁开了眼睛。
身体像是被重新拆解又组装过，每一寸筋骨都残留着昨夜激烈纠缠的酸胀与隐秘的酥麻。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侧传来的、沉稳而灼热的体温，以及那均匀绵长的呼吸。
昨夜的一切，如同一场光怪陆离、惊心动魄的幻梦。
她微微侧过头。
萧承烨仍在沉睡。褪去了帝王的威仪与紧绷，沉睡中的面容呈现出一种更加沉稳的英俊：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两年不见，他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林影视线落到霸道地横亘在她的腰间的手臂，内心深入深处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昨夜那不顾一切的飞蛾扑火，此刻在理智回笼的清晨，只余下一种巨大的空洞。
该结束了。
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挪动自己的身体，试图在不惊醒他的情况下，从那温暖而沉重的臂弯中挣脱出来。
就在她几乎成功脱身，脚尖即将触碰到冰冷地面的瞬间——
腰间突出出现了一双手，紧接着被箍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唔……”林影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时辰……还早。”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凝滞的空气里。那只手臂依旧牢牢地箍着她，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
林影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撞出胸膛。她垂下眼睫，不敢回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刻意的平静：
“奴婢，该走了，宫门……快开了……”
萧承烨沉默地看着她低垂的头颅，箍着她的手臂，力道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松开。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磨人的缓慢，仿佛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无声地挽留。
束缚消失的瞬间，林影几乎是立刻翻身下床，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上，飞快地捡拾起散落在地上的、那身属于浣衣局宫女的粗布旧衣。
她背对着床榻，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动作因为身体的酸软和内心的慌乱而显得笨拙。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如同烙铁般灼烧着她的脊背。
就在她系好最后一粒粗糙的盘扣，准备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房间时——
“等等。”萧承烨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林影的身体瞬间僵住。
她听到锦被掀开的窸窣声，听到沉稳的脚步声靠近，她强迫自己不要回头。
萧承烨已经穿上了里衣，他走到她身前，伸出手，掌心托着一枚温润的玉佩。
那玉佩通体莹白，触手生温，雕工极其精湛，一条栩栩如生的蟠龙盘踞其上，龙睛处一点极深邃的墨色，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龙纹之下，一个极其古拙的“烨”字若隐若现。
“拿着。”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林影看着那枚玉佩，心头猛地一沉，这太贵重，也太危险。它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一个无法摆脱的印记。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双手背到身后，用力摇头：
“奴婢不敢，也用不上……”
萧承烨上前一步，强大的气场压得林影几乎喘不过气，他不再言语，只是强硬地、近乎粗暴地一把抓住她藏在身后的手腕！
反抗的念头刚起，就被那绝对的力量压制下去。
他无视她的抗拒，将那枚还带着他掌心温度的蟠龙玉佩，不由分说地、紧紧地塞进了她的手心！然后，用他那双骨节分明、蕴含着帝王力量的大手，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不容置疑地合拢，死死地包裹住那枚玉佩！
“收好。”他的声音冷硬如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不许丢！更不许……当掉！”他显然看穿了她可能有的打算。
林影的手被他攥得生疼，那枚温润的玉佩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她被迫紧握着它，感受着那坚硬的棱角和其上蟠龙纹路的触感深深嵌入掌心。
“是……”她垂下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
反抗是徒劳的，从两年前那场赐婚戏码她就知道了。
萧承烨这才缓缓松开了钳制她的手。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包含了太多林影无法解读解读的情绪。
最终，他转过身，只留下一个高大而沉默的背影，走向内殿深处，再未回头。
那背影，像一座骤然隔绝的山峦。
林影在原地僵立了片刻，才猛地吸了一口气，将那枚沉重的玉佩胡乱塞进怀中旧衣最深的夹层里。她不再停留，快步走出了这间弥漫着龙涎香和昨夜气息的寝殿。
宫道漫长而清冷，晨风带着些凉意，吹拂着她凌乱的发丝和心绪。
她低着头，脚步匆匆，只想尽快逃离这片禁锢了她数年、埋葬了她太多东西的宫墙。
离宫的流程，在裴帆的安排下，简洁得近乎冷漠。
没有多余的盘问，没有繁琐的文书。在一个偏僻的角门旁，裴帆早已等候在那里。他依旧是那幅公事公办的模样，只是眼神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有担忧，有惋惜，或许还有一丝尘埃落定的释然。
“小影，”裴帆的声音平静无波，递过来一个半旧的青布包袱，“这是你的出宫文书和一点盘缠。”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在外面，不比宫里。”
林影默默接过那轻飘飘的包袱。里面除了薄薄一张盖着朱红大印的文书和几块碎银，再无他物。
她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粗布宫装，成了她与这座皇城最后的、唯一的联系。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打扮，又摸了摸怀中那块坚硬的玉佩，只觉得无比讽刺。
一个拥有帝王信物的下等宫女。
“多谢裴公公。”她对着裴帆，深深福了一礼。这一礼，是谢他曾经的照拂，也是告别。
裴帆侧身避过，只微微颔首：“小影……保重。”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最寻常也最沉重的两个字。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开启一道缝隙，发出沉闷的“嘎吱”声。门外，是带着市井喧嚣气息的晨光。
林影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重重叠叠的朱红宫墙，巍峨肃穆的殿宇飞檐，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这里埋葬了她的青春，她的恐惧，她的爱恋，她的挣扎……还有昨夜那场不顾一切的荒唐。
她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踏出了那道象征着天家威严与禁锢的门槛。
一步之遥，两个世界。
宫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身后的一切。
扑面而来的，是帝都清晨特有的、混杂着尘土、炊烟、人声、牲口气息的市井味道。
林影站在宫墙的阴影外，有一瞬间的茫然。阳光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自由……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降临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看着身上这身洗得发白的旧宫装，感觉像是一个被突然抛入陌生海域的溺水者。
“林姑娘。”
一个温和而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林影循声望去。
宫墙的转角处，停着一辆并不起眼、却用料考究的深蓝色马车。车帘掀起一角，露出萧承启那张温润含笑的脸，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本王……亲自来接你。”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热忱和不容拒绝的邀请，“王府已为你备好一切。”
林影的心一沉，昨夜萧承烨那带着决绝的警告言犹在耳——“除了……跟萧承启走！……绝不行！”
她看着萧承启脸上那看似温和、实则深不可测的笑容，又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块蟠龙玉佩。她好不容易才挣脱了一个牢笼，绝不能再踏入另一个，无论它看起来多么舒适诱人。
她挺直了因疲惫和酸软而微微佝偻的脊背，迎着萧承启的目光，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平静而疏离的微笑：
“谢王爷厚爱。只是……”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坚定，“林影如今已是自由身。前路如何，想自己走走看。”
说完，她不再看萧承启瞬间变得有些深沉难辨的脸色，也不等他再开口，便转过身，背着那个轻飘飘的包袱，准备走向喧闹、嘈杂、充满未知却也代表着真正自由的——人间烟火之中。
“听闻，昨日德妃回宫，皇兄下朝之后便直奔她哪儿去了。”
林影脚步一顿，双手下意识扯紧了包袱的打结处，萧承烨昨夜明明同她在一起。
萧承启是在试探她？还是知道了什么？她听到萧承启下车的响动，稳了稳身形。
“正所谓，小别胜新婚。更何况他们还分开了两年，这种事，不是很正常？”
“你倒是心大，就这么狼狈的离开？你甘心么？”
林影轻笑了一声，“不甘心什么？王爷，不是每个女子都愿意与众多女子分享一个男子那点微末的爱。我不知道您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我究竟是为何，但我真的给不了您答案。您与其一直在旁人身上追寻着某个虚无缥缈的答案，不如问问自己的心。”
她话音落下，便迈开脚步，走向帝都喧嚣、热闹的街市。
她走过热气腾腾的早点摊，看着蒸笼里冒出的白雾；走过吆喝着新鲜菜蔬的农人；走过叮当作响的铁匠铺；走过捏着面人、引得孩童围观的慈祥老伯……这一切都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生机勃勃。
自由的气息，带着尘土和汗水的味道，真实地包裹了她。
林影在一个卖热汤面的小摊前停下脚步，摊主是个满脸风霜却笑容朴实的大娘。
“姑娘，来碗热汤面，现做的，可香了。”大娘热情地招呼着。
“好。”林影的答的爽快，在摊前的小凳上坐了下来。
前路茫茫。
但至少此刻，她坐在这里，捧着一碗滚烫的、散发着葱油香气的汤面。
阳光终于穿透了薄雾，暖暖地洒在她身上，也洒在眼前这条喧嚣而真实的、通往未知的长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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