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九三九年九月三日?
尖啸,轰鸣,然后是死寂。
天空传来那种不祥的嗡鸣时,我们正在给一个腹部中弹的士兵喂米汤。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压过了所有的呻吟和低语。
那不是熟悉的炮击。是一种更尖锐、更令人齿冷的,金属撕裂天空的声音。
“飞机——!” 有人嘶声喊了一句,声音变调,充满了纯粹的、动物性的恐惧。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然后被猛地加速。
根本来不及思考。我扔下碗,米汤泼洒在满是血污的地上。目光在极度恐慌中疯狂搜索,最终锁定在教堂最坚固的那部分 ——石砌的祭坛。它下面有一个狭窄的空隙。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手拽起离我最近的阿廖娜,另一只手猛地抓住怀瑾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将她们拖向那个角落。
“进去!” 我嘶吼着,声音自己都陌生,把尖叫着的阿廖娜塞了进去。
第一声爆炸就在不远处炸开。大地猛地一跳,教堂的窗户玻璃瞬间全部爆裂,碎片像冰雹一样溅射进来。整个建筑都在呻吟,灰尘和碎屑从房梁上簌簌落下。
我把怀瑾猛地推进祭坛下,自己紧跟着挤了进去。空间狭小得令人窒息,我们三人紧紧地蜷缩在一起,几乎无法动弹。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爆炸声接连响起,地动山摇。巨大的气浪裹挟着碎石和泥土冲击着教堂的墙壁,发出可怕的撞击声。每一次爆炸的巨响都像是直接砸在胸腔上,震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整个世界只剩下疯狂的轰鸣和毁灭的震荡。
阿廖娜在我怀里吓得失声,只剩下剧烈的、无声的颤抖。
我死死地用身体圈住怀瑾,手臂箍着她的肩膀,她的头埋在我的胸口。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栗,每一次爆炸传来,她都会猛地一缩,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我的手臂。她的颤抖绝不是因为软弱。只是生命在面对绝对暴力时无法抑制的最原始的反应。这种共享的脆弱,比任何激情都更深刻地将她烙进我的生命里。
我低下头,嘴唇贴在她沾满灰尘的头发上,一遍遍地用中文、用英文、用任何我能想到的词语喃喃:“没事…我在…没事…” 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那恐怖的尖啸和轰鸣终于停止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嗡鸣般的耳鸣,以及一种近乎绝对的、尘埃落定的死寂。
硝烟和尘土的味道辛辣刺鼻。
我小心翼翼地松开一点手臂。怀瑾缓缓抬起头。
祭坛的阴影下,光线昏暗,但我们离得那样近,近得能看清对方瞳孔里残留的惊惧。我们两人从头到脚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白粉尘,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
她看着我,睫毛上沾着灰尘和细微的碎屑,眼眶是红的,里面有劫后余生的水光在颤动。但在那水光之下,是一种被死亡淬炼过的、异常明亮和坚硬的东西,像在余烬中重新燃烧起来的烈火。
然后,毫无预兆地。
她仰起脸,吻了我。
她的嘴唇干裂,带着尘土的味道,冰凉,却在微微发抖。这不是一个温柔的吻,是在毁灭的边缘抓住唯一真实。
对死亡的恐惧,有对生命的极度渴望,全部都融化于此,有对我们之间所有沉默、克制、挣扎和守护的最终回答。
我也回吻了她。同样笨拙,同样不顾一切。在这个充满瓦砾、硝烟和恐惧的狭小空间里,在阿廖娜细微的啜泣声中,我们找到了彼此 ,脱离了□□,只是一个灵魂和另一个灵魂,在世界的废墟里,紧紧抓住对方,证明自己还活着。
这是一个错误。违背了我所有的誓言。
这是一种亵渎。发生在这残破的祭坛之下。
但这更是我生命中唯一、唯一感到完全正确的时刻。所有迷茫、虚无和寻找,都在这个混合着尘土、鲜血和泪水的吻里,尘埃落定。
*
一九四零年二月某日
微弱的炉火,抵着窗缝的寒风
那件黑袍,终于派上了它最实际的用场。
它被沸水煮过,在冰冷的河水里捶打揉搓了无数次,试图洗去经年累月积下的圣坛蜡油、血渍和汗迹。最后,它被怀瑾用那把锋利的小刀,裁成了大小不一的布条。
它们现在浸泡在淡淡的消毒水里,然后被晾在火炉边,散发着干净棉布和一丝苦涩的气味。它们将成为绷带,包裹新的伤口,吸收新的鲜血。这比披在我身上,诵读那些连我自己都无法确信能安慰谁的祷文,要有用得多。
我没有感到失落,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解脱。仿佛卸下了一副从未真正属于我的铠甲。
我们现在像一家人了。
这个词如此平凡,却又如此珍贵。它意味着,当我在寒冷的清晨醒来,能看见阿廖娜蜷缩在怀瑾怀里,两人呼吸平稳,分享着被窝里那点可怜的暖意。意味着怀瑾会自然而然地把碗里最后一点菜夹到我碗里,因为她知道我总把干粮省给看起来更饿的人。意味着阿廖娜做噩梦惊醒时,会同时摸索着寻找我们两人的手。
我们在战争的巨大齿轮缝隙里,偷取着这一点点微小的、 偷来的的温暖。每一次短暂的安宁,都像意外捡到的珍宝。
晚上,如果暂时没有伤员涌入,我们会围坐在那盏小小的豆油灯旁。
我找来一块表面还算平整的石板,用烧黑的木炭条,在上面写下歪歪扭扭的英文单词。
“Apple,”我指着画得圆滚滚的果子。
“A-P-P-L-E!” 阿廖娜大声地、骄傲地跟读,她的口音给这些字母染上奇怪的调子,逗得怀瑾忍不住抿嘴笑。
“Home.”
“H-O-M-E!”
她学得飞快,蓝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光,仿佛这些陌生的符号是通往另一个神奇世界的钥匙。她笑得毫无阴霾,像个小天使,暂时忘却了窗外的寒风和远方的炮火。
怀瑾就坐在旁边。就着那点微弱的光,缝补着我们磨破的衣物,或者将那些洗净的黑袍绷带卷得整整齐齐。针线在她粗糙的手指间穿梭,动作熟练而平稳。她的侧脸被灯光勾勒出一圈柔和的轮廓,神情专注而宁静。
我常常会停下“课程”,只是看着她。
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看着她偶尔用针搔一搔头发的细微动作,看着灯光在她睫毛下投下的细小阴影。
这画面,比任何教堂穹顶壁画上的圣母像都更让我感到一种深切的、几乎令人心痛的宁静。这里没有神性的光环,只有人性的坚韧…没有永恒的许诺,只有此刻的相守。
这就是我的信仰最终落脚的地方。不在经书中,不在天堂里,就在这盏豆油灯所能照亮的小小圆圈里——在她的针线上,在阿廖娜的拼读声里,在我胸腔里那份饱胀而沉静的归属感里。
炉火噼啪一声轻响,窗外风声呜咽。但偏安一隅,我们暂时安全。
我们在一起。
*
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一日?
硝烟的味道,迟迟不散
最后的时刻,以一种我们都曾预感、却始终不愿相信的方式,骤然降临。
风声紧得像绷断的弦。必须立刻转移,所有能动的,必须立刻向更深的山里撤。而重伤员…他们需要人抬,需要人护,速度会慢得像在刀尖上跳舞。追兵就在后面,马蹄声像催命的鼓点。
怀瑾几乎没有犹豫。她飞快地将最后几卷纱布、一小瓶珍贵的消炎粉塞进一个包袱,眼神冷静得骇人。
“我带他们走。”她的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这里的路我熟,我知道哪里能藏。”
我抓住她的胳膊。“太危险!让我去!你带阿廖娜——”
她猛地回头看我,那眼神瞬间击碎了我所有的话。那里面有决绝,有不容反驳的温柔,还有一种…了然的悲怆。
“你挡不住他们。但我可以。”她指的是地形,是那些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连地图上都没有的小径和洞穴。“你得留下。能拖一刻是一刻。为了…阿廖娜。”
她最后看了一眼蜷在角落、吓得脸色惨白的女儿,那一眼几乎要耗尽她所有的力气。然后,她毅然转身,指挥着还能动的轻伤员,抬起担架,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教堂后门通往密林的黑暗中。
我没有时间悲伤,甚至没有时间恐惧。我拼命地将长凳堆到门口,试图制造一些障碍。阿廖娜像个小兽一样扑过来,死死抱住我的腿,眼泪汹涌而出:“大卫!别留下!一起走!求求你!”
我的心碎成了齑粉。我蹲下身,用力地、几乎粗暴地把她的手指掰开,将她往怀里死死搂了一下,然后猛地推向一个正准备跟上队伍的妇女。
“带她走!”我吼道,声音劈裂。
“大卫——!”阿廖娜的哭喊撕心裂肺。
“别哭!我的光明(Alyona)!”我用她名字的含义喊她,用尽我最后的力气挤出一点笑容,“跟你阿妈走!听话!”
队伍消失在密林的边缘。
我转过身,背对着他们消失的方向,面对着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手里紧握着的,不是《圣经》,只是一根用来顶门的粗木棍。
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
然后,我听到了林子里传来一声尖锐的枪响。一声。只有一声。短促得令人心悸。
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惊慌的低语由远及近。几个抬担架的伤员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脸上是极致的恐惧。
“怀瑾…怀瑾医生她…”
我的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冲进那片林子的。不记得是怎么拨开那些惊慌失措的人。我只看到,在那条狭窄的小径中央,她倒在那里,身下的泥土被染成一种暗沉的、触目惊心的红。
那颗子弹,原本是射向担架上伤员的。她推开了担架,用自己的身体接住了它。
我跪倒在她身边,手抖得几乎碰不到她。她的眼睛还睁着,望着树叶缝隙里破碎的天空,已经没有焦距。嘴角有一缕血沫溢出来。
我徒劳地用手去捂那个不断涌出温热液体的伤口,试图把它们堵回去,好像这样就能把她的生命也堵回去。我的黑袍早已撕成了绷带,此刻,我连一块能按住伤口的布都找不到。
她似乎感应到了我的存在,瞳孔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看向我。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的歉意。
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没有声音。
然后,那最后一点光,熄灭了。
一切结束了。
我黑眼睛的小傻瓜*
孤注一掷的战斗里,她静静的躺在我的怀中*
追兵似乎被暂时的阻击打懵,或者认为不值得为几个残兵深入密林,没有继续追来。山林死一般寂静,只剩下我们这些被遗弃的人。
我抱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一动不动。世界离我远去。
后来,是那些她拼死救下的伤员,默默地帮我将她抬回了教堂。那个她付出一切的地方。
我打来水,用最干净的布,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血污和尘土,擦净她的双手。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我整理好她破旧却干净的衣衫,抚平每一道褶皱。
在这个过程中,我从她贴身衣服那缝死的、最里面的口袋里,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小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褪了色的红布包,里面藏着一张被摩挲得几乎模糊的照片,和一张薄薄的、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照片上是一对年轻的男女,穿着学生装,背景像是某个城市的公园。男孩眉眼英气,女孩笑靥如花,仔细看,那笑容里有着怀瑾的影子。照片背面,用纤细的毛笔字写着:“兄林怀瑜 妹林怀瑾摄于长沙 民国二十五年春”
那张纸,是一张简陋的、盖了模糊印章。姓名一栏写着:林怀瑜。
林怀瑾。
原来她姓林。她有一个哥哥。一个或许早已牺牲在不知名战场上的哥哥。她从未提起过。她所有的过去,所有的牵挂,都浓缩成这贴身藏着的、最后的念想。
她守护着所有人的生命,却把自己的过去和家族,沉默地藏在了这个名字里,藏在了这张证明后,直至死亡。
我跪在她的身边,握着那张证明和照片,看着了她安详却苍白的脸。
巨大的悲恸和一种近乎神圣的明悟席卷了我。
我低下头,前额轻轻抵住她冰冷的手背。
“…怀瑾。”我最后一次呼唤她的名字。
别哭,我的阿廖娜…跟着星星的方向走,阿妈会指引着你…
告诉她们…
告诉她们,我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我的应许之地。
我找到了…
我爱…
*
民国二十三年腊月初八冻雨
伤兵潮暂缓。清点药材,金疮药及奎宁所剩无几。愁甚。
那个洋和尚今日又来送米,仍是那副欲言又止的局促模样。放下米袋,杵在门口,像根不知所措的柱子。他的官话依旧糟糕,把“粥”说成“周”。
可笑。
不过他的绿眼睛倒是好看…比那城里富太太养的名贵的波斯猫还要好看。
*
民国二十四年春分
后山的蕨菜冒尖了。
带他去认。他学得极笨,手忙脚乱,袍子沾满泥浆,递给他一把嫩芽,他接过去,指尖碰到,他耳根竟红了。
据说洋人风气很是粗鄙开放,这小子…真是古怪之人。
他不再提他那什么上帝。倒是常捧着亨德森神父留下的那本破草药图鉴,眉头拧得死紧。有时念出几个古怪的音节,无用,却有点可爱。
都说洋人显老…不过他倒是长的周正。还以为是长的显小,一问还真比我小…哎呀一不留神居然变成老姑娘了!哥哥要是知道估计要念叨了。
*
民国二十五年秋 某夜
地板下的药,他又添了些。是偷偷用他那点微薄的“教产”换的。他以为我不知。
今夜送药来时,风雨大作。他浑身湿透,黑袍紧贴在身上,竟显出几分利落的轮廓,将药包递给我时,手稳得很,眼神却不敢看我。
“最近…不太平。你…小心。”
我知道风险。但他与我共担这份风险时,竟让我觉得有些沉重。
*
民国二十六年冬大雪
南京的消息来了。天塌地陷般的黑。
他站在教堂门口,望着灰败的天空,背影僵直。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种神情。巨大的悲恸与无力感 ,仿佛他信仰的那个上帝,在此刻彻底死了。
夜里,我收拾藤箱,准备随队伍北上。
他进来,不说话,只是看着我。那双眼睛里的风暴终于平息,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的哀伤。像即将封冻的海。
我竟说不出口“走”字。
阿廖娜滚烫的小手死死攥着我的衣角。
*
民国二十七年夏
空袭。爆炸声震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
他将我和阿廖娜死死按在祭坛下,用整个身体护住我们。他的心跳隔着胸腔,擂鼓一样撞着我的脊背,急促,却有力。灰尘落满他金色的睫毛,他死死咬着牙,下颌线绷得像铁。
那一刻,都是虚的。
只感受到了他的体温是真实的。
尘埃未定,惊魂未甫。我吻了他。
尝到尘土与血的味道,还有他滚烫的不知所措的呼吸。
我知道,完了。
噫吁嚱 !本姑奶奶真让这金毛绿眼怪骗到手了 !
*
民国二十八年腊月三十 夜
没有年夜饭。只有一锅稀薄的粥,和几个藏下来的红薯。
他教阿廖娜念“apple”,“home”。火光跳在他脸上,深邃的五官和东方人不太一样,立体的阴影柔和了他过于清晰的轮廓。阿廖娜咯咯的笑声像破开阴云的鸟鸣。
心口那处空了多年的地方,忽然被这种静填满了。不再是无休止的奔跑、牺牲、紧迫,而是…“家”…哥哥牺牲后,便四处奔波。很久未有这般的感觉了。
一个洋和尚,两个人语言文化相隔十万八千里…居然让我有家的感觉…奇也怪哉。
*
民国三十三年五月初十
命令来了。必须走。
重伤员必须有人带进山。我最熟悉路,只能是我。
他想争。这个傻子。
我必须让他明白:留下,他挡不住枪;但跟我进山,阿廖娜怎么办?我们必须有一个活着,为了阿廖娜。
他懂了。他眼里的痛,像刀一样割过我。
他把哭喊的阿廖娜塞给我,吼着让她跟我走。
他转身,抓起那根顶门杠,背对着我们,面向即将被撞开的大门。背影决绝,像最后一道堤坝。
我最后看他一眼,把他的模样,一起刻进骨头里。
快走。
别回头。
我不听话的小白马*
*
被他们救下的伤员和村民怀着无比的感激与悲痛,在战火暂歇的间隙,秘密地、仓促地为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安葬。
村民们按照本地习俗,尽力为她准备一口薄棺,让她入土为安。她的墓穴里放入她那从不离身的藤箱里仅剩的几样草药,以及那张她珍藏的照片。
鉴于他的外籍身份和与怀瑾的关系,村民们将两人合葬。那本破烂的《圣经》还有来自故乡的一枚硬币作为随葬。
没有立显眼的碑刻,只是一个土堆,但所有知情的村民都默默记住这个地点。
*
讲解员调整一下站位,用清晰平稳的语调开始讲解。
“各位来宾,请移步这边。现在我们看到的,是本次展览中非常特殊的一件文物——一本写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日记。它并非出自哪位著名将领或文人,它的主人,是一位名叫大卫·劳伦斯的英国青年。”
她稍作停顿,引导观众看展柜。
“请大家注意日记的材质。它的封面是简陋的硬皮,已经严重磨损开裂。内页纸张粗糙发黄,字迹是钢笔书写,但大家可以看到,许多地方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这是被水渍、血渍和反复摩挲共同作用的结果。
日记的主体用英文书写,但其中夹杂了大量中文词汇,比如“蕨菜”、“奎宁”、“担架”,甚至还有湖南地区的方言注音。这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记录着书写者如何努力融入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
她语气转为沉静,带有一丝敬意。
“大卫·劳伦斯,原本是一名被老神父带到中国湖南东乡地区的年轻传教士。然而,战争改变了一切。这本日记,记录了他从一名迷茫的、甚至对信仰并不虔诚的旁观者,如何被时代的洪流裹挟,最终成为一名积极参与救助伤员、守护村民的战士的心路历程。
日记的结尾,停留在一九四四年。大家可以看到,最后的笔迹极度潦草、颤抖,并戛然而止。根据我们后来的考证,以及与他一同幸存下来的女儿的回忆,我们得以还原那段悲壮的历史。”
当时,为掩护伤员和群众转移,大卫和他的伴侣——一位名叫林怀瑾的赤脚女医生,决定留下阻击。不幸的是,林怀瑾医生在战斗中中弹牺牲。大卫在极度悲痛中为她整理遗物时,才发现她一直贴身珍藏着一张照片和一张伤残证明,才知道她原本姓林,还有一个同样为革命牺牲的哥哥林怀瑜。这个发现,让他彻底理解了这位沉默女性所有的勇气与牺牲。”
她语气充满情感,但保持克制。
他在这最后一页日记里写道:“…告诉她们,我在这片土地上了找到了我的应许之地…我爱…”。遗憾的是,他没能写完最后一个字。据推测,他可能是在写下这些话时遭遇了不测。
这本日记,不仅仅是一份个人情感的记录。它是一份极其珍贵的、微观的历史见证。它从一个独特的外来者视角,记录了抗日战争时期中国乡村的真实状况,记录了普通人在巨大灾难面前所展现出的非凡勇气、坚韧和人性光辉。它见证了跨越国界的爱,见证了牺牲,也见证了一个迷失的灵魂最终在奉献与爱中找到归宿的故事。
大卫·劳伦斯和林怀瑾医生,他们的名字或许不为人熟知,但他们的故事,通过这本斑驳的日记,成为了那段共同历史中,一曲感人至深的无声乐章。
我的讲解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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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的成立从民间记忆到官方认可,时间长达数十年。
40年到70年战后至改革开放前,由于历史原因,这段涉及外籍人士和复杂历史背景的故事不被宣扬,只在当地村民和幸存者中口耳相传,成为一个“地方的秘密”。
到了80年,思想解放,地方史志工作恢复。有文史工作者在下乡采集口述史时,从老一辈村民那里听到了这个“洋和尚”和“赤脚女医生”的传奇故事。
同时,可能伴随着一些考古发现或旧房拆迁,大卫和林怀瑾烈士的合葬墓被重新发现,这些实物证据的发现,让传说变成了可考的历史。
阿廖娜作为关键见证人,提供了最核心的口述证据,以及父亲的日记本,并捐赠了所有遗物。
21世纪初,博物馆开始建立。
当地政府重视红色旅游和文化建设,这段融合了国际主义、革命爱情、抗战精神的独特历史被高度重视。
牺牲地附近被选为馆址,建立了“东乡抗战纪念馆”的主题分馆。
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2015年)正式落成开放,阿廖娜(现已经改名为刘娥)作为故事最重要的亲历者和见证人,受邀去确认过展陈内容。
她看着那些熟悉的物品,人们无法得知这一个走过了漫长岁月的老人心中所想,只看见她满含着泪花,如同孩童一般,呼唤着爸爸妈妈。
中心展柜展示了大卫的日记(残本),开在最后那未能写完的一页。
旁边有林怀瑾的照片,她使用过的医药用具:藤箱、药罐、小刀
背景墙是大幅油画或浮雕,描绘二人在战火中救治伤员、相互扶持的场景。
多媒体室循环播放对阿廖娜及其后人的采访录像。结束语引用日记中那句“我在这片土地上了找到了我的应许之地”缓慢的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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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洒下细碎的光斑。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坐在门廊下的竹椅里,膝上盖着旧毯子。她的面庞布满皱纹,一双湛蓝的眼睛却依然清澈。
今日又来了一家回乡探亲的人,两个小女孩对她的乡音感到震惊,疑惑却不敢上前来搭话,怯生生的就像儿时的她,让她经过岁月的沉淀蓝色眼瞳笑开了。
她笑了笑,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用粗糙油纸包着的硬糖,那是村里杂货铺能买到的老式糖果,多年来,虽然是一个姓,但老板换了一个又一个,早已不是当年的味道,但是她还怀念着,于是便时常买着。
她伸出手,掌心朝上,声音缓慢而沙哑,带着浓重却流利的东乡口音:
“莫怕,来,呷糖。”
孩子们互相推搡着,最终一个胆子大的跑上前,飞快地抓过糖果,又嗖地跑开,孩子远远地朝着她羞涩咧嘴笑,
她收回手,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看见孩子们最终还是收了她的糖又泛起一点宽慰。
希望这张面孔,不要吓到孩子们才好。
她眯起眼,感受着阳光的暖意。风带来泥土和远处草药田的气息,与她记忆深处某个教堂里混合着血污、消毒水和霉味的空气截然不同,却又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那座教堂早已在战火和岁月中倾颓,化作黄土一抔,连断壁残垣都寻不见了。
但土地记得。那些她带着他认过的蕨菜、雷公屎、野茭白,依旧年年生长。
阿廖娜后面成为了镇上人人都敬重的“医生”,正用着她传下的方子和手法,在那间敞亮的卫生所里,为哭闹的孩童看诊。
那些被拯救的生命记得。他们的子孙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其中或许就有当年哪个被她和那个洋和尚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伤员的后代。
一阵带着花香的暖风吹过,拂动她银白的发丝。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晴朗的天空,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呢喃了一句:
“好天气啊…”
番外:
南方的梅雨季,黏腻湿漉,挥之不去。东乡市新建的医院里,消毒水味也压不住空气中饱胀的水汽。
刘瑾医生送走今天最后一位来看消化不良的小朋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
刘瑾回到家中看望奶奶,奶奶正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一张崭新的汇款单和一封简短的信,静静地望着窗外。
刘瑾走过去,轻声问
“奶奶…又收到了汇款吗?”
奶奶回过神,将汇款单递给刘瑾,想起英年早逝的养父,她的眼中就会升起一种无法演绎的悲伤。他们这一批被收养的孩子,到现在也只有她这个老家伙还活着了。
汇款人没有署名,附言栏永远只有简单的四个字:“铭记,感恩”。
她们都怀疑是当年的那一个跟在养父身边的小小战士,但对方从未出现。
只是默默地、定期地汇来一笔钱。
奶奶都存起来了。
她们是医学世家,从奶奶乃至上一辈开始,就在从医。现在奶奶已经退休在家。
她走到窗边,想开窗透透气,却发现窗外雨丝又密了起来,只好作罢。
这时,护士小陈领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刘医生,麻烦您看一下这位大卫先生,他好像是来旅游的,肠胃不太舒服,语言也不太通。”
刘瑾转过身。
来人是个看起来二十左右,鉴于青年和少年的稚嫩脸庞,金色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软塌塌地垂在额前,脸色有些苍白,一手还按着胃部。但他的眼睛很亮,是一种清澈的、带着点窘迫的碧绿色。
几乎是在对上那双眼睛的瞬间,刘瑾的心口莫名地突兀地跳了一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像一枚细针,轻轻扎了她一下。
“请坐”
她示意他坐下,用略带口音但流利的英语问道
“哪里不舒服?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吗?”
大卫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下,用简单英语夹杂着手势解释
“昨天在镇上…尝了一种很辣的…小吃…然后,就…”
他皱了皱眉,似乎在搜索词汇
“…胃,抗议了。”
他的用词有点笨拙,但眼神很真诚。
刘瑾忍不住弯了一下嘴角。她低头开始写病历
“很正常,这里的辣度对不常吃的人是个挑战。我给你开点药…”
她例行公事地询问着,听诊,触诊。
冰凉的听诊器头贴在他温热的皮肤上时,两人都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一种奇怪莫名的悸动顺着听筒,似乎要传到她的指尖。
他很安静,配合着她的指令,只是那双眼睛总会不自觉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他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专注。
刘瑾开好药单,递给他。
“去药房取药,按时吃,这两天饮食清淡些。”
“谢谢您,医生。”
大卫接过单子,站起身,却似乎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语气带着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冲动
“医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话听起来老套得近乎搭讪。
小护士在旁边偷偷笑了。
刘瑾愣了一下。
若是平时,她对这种话只会一笑置之。
但此刻,看着他那双写满认真而非轻浮的眼睛,那句否认竟卡在喉咙里。
她轻轻摇头,微笑道
“应该没有。我第一次见您。”
“是吗…”
大卫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他点点头
“抱歉,打扰了。谢谢您。”
他转身离开诊室,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刘瑾却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钢笔。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和心悸,久久没有散去。
雨一连下了两天。
这期间,刘瑾的生活照旧。
看诊、查房、整理病历。
只是偶尔闲暇时,那个金发碧眼、表情有点笨拙又格外认真的外国人形象,会不经意地跳进脑海里。
她甩甩头,将其归因于医生对一位异地游客的职业性关注。
第三天清晨,天终于放晴。
阳光炽烈,将连日来的潮湿闷气一扫而空,空气清新得发甜。
刘瑾今天轮休。她想起阳台上那几盆被雨淋得奄奄一息的草药,赶紧推开阳台门去打理。她正弯腰查看薄荷的长势,忽然若有所感,抬起头。
隔壁那栋刚交房不久、还没多少人入住的公寓楼,三楼的阳台上,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也正探出身来,享受着久违的阳光。
是那个叫大卫的外国人。
他也看见了她,明显也认出了她,脸上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的、毫无阴霾的笑容,远远地就朝她挥手示意
“医生!好天气!”
他的中文发音依然古怪,但“好天气”三个字说得异常清晰用力,仿佛蕴含着无比的喜悦。
刘瑾的心,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重重地跳了一下。
这一次,她没有移开目光。她也朝他笑了笑,点了点头,回应道
“是啊,好天气。”
他好像还想说什么,比划着,似乎想问她要联系方式,又或者只是想继续这样隔空聊几句,但显然语言成了巨大的障碍,手势变得有些滑稽可爱。
刘瑾看着他在阳光下有些手忙脚乱的样子,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和好奇感再次涌上心头。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柔而坚定的冲动驱使着她。她朝他指了指楼下,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一个“等一下”的手势。
在他困惑又期待的目光中,她转身快步走进屋内。她拿上手机和钥匙,想了想,又从桌上的糖罐里抓了一把给小朋友准备的包装色彩鲜艳的水果糖。
她决定下楼去,穿过那片洒满阳光的空地,走到他那栋楼下去。
他们第一次真正的交谈,发生在社区的小花园里。
他努力地用手机翻译软件配合着肢体语言,告诉她他叫大卫,曾经是个神父,但是某一天却受到了主的召唤,于是他就还俗了(槽多无口)。现在是一名植物学家兼纪实摄影师,这次是独自旅行 ,在药乡周边地区拍摄一个关于中国乡村医疗体系或传统草药文化的专题。
她则用慢速清晰的英语,介绍自己是本地医生,叫刘瑾。
他听到她的名字时,微微怔了一下,低声重复了一遍
“Jin…”
他不断重复,眼睛笑着看着她,就像是一块清澈的祖母绿宝石。
这个看似笨拙的高大个,有着极其细腻的观察力。
他注意到她诊所窗台上那盆长势不太好的薄荷,并在下次见面时,带来一小包他研究后认为合适的有机肥料。
他尊重她的一切,包括她的专业、她的时间,甚至她偶尔流露出的疏离感。
他的真诚像阳光一样,温暖却不灼人。
他们开始一次次“偶遇”。
在她下班时,“刚好”在社区门口遇到她,手里拿着两张本地古塔的参观券,结结巴巴地邀请她当“导游”,理由是“我看不懂介绍牌上的古文”。
在他又一次试图挑战本地美食而肠胃不适时,她带着无奈的微笑和准备好的温和药剂“恰好”路过他的公寓楼下。
他们一起走过青石板路的老街,他用专业的角度为她解读飞檐翘角的力学之美,她则为他讲述附着在那些老墙上的民间传说和草药用途。
那个决定性的瞬间,发生在一个月色很好的夜晚。
他们刚从一家老茶馆出来,路过一个巷口,听到里面传来小孩的哭声和家长焦急的呵斥。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摔倒了,膝盖磕破,血流了不少。
刘瑾立刻蹲下身,检查伤口。大卫几乎同时,毫不犹豫地掏出了自己口袋里干净的手帕,递给她,然后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为她提供照明。他没有惊慌,没有碍事,只是安静而有效地提供着她所需要的一切辅助,动作默契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她熟练地清创、止血,并用轻柔的乡音安抚着孩子。那一刻,专注的她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
大卫看着她,看着她的冷静 ,专业 ,她眼底深藏的温柔,一种强烈至极的情感汹涌而来,淹没了所有犹豫和不确定。
处理完伤口,孩子的家长千恩万谢地走了。巷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月光如水银泻地。
他看着她,眼睛里情绪翻涌,无比认真,一字一句地用他苦练了好几天的话说。
“刘医生,我…我想…”
他的中文依旧磕巴,但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我…喜欢…和你一起,看这些建筑。或者,只是和你一起…看天气。”
刘瑾抬起头,望进他那片如同月光下宁静湖泊的绿眼睛里。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笑了笑,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水果糖,放在他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的掌心里。
“尝尝这个”
她说,声音比月光更温柔
“这个不辣。”
他剥开糖纸,将糖放入口中,甜味瞬间蔓延开来。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两人在月光下不约而同地笑了起來。
阳光真好 ,
月光也一样。
一切都还来得及,
一切都刚刚开始。
菜单碎碎念
1. 源自于08年还是09年的时候回老家看到的一个蓝眼睛的外国老奶奶,但是却说着流利的乡话的一个脑洞,从小时候就一直在猜测对方什么样的一个来历,到了现在构思出了这一个故事。
2. 其实一开始没有想写死两个主角的,但是写着写着感觉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不牺牲真的好难呜哇哇
3. 前世今生的有点套俗,但是真的很想给他们一个好结局www
4. 稍微的补充一些史实,还有设定,写这种有现实的史实作为材料的扒时间扒的很艰难,不过可加入的材料也很多
5. 阿廖娜:“十月革命”(1917)后流亡到中国的白俄后代。她的父母在流亡途中去世,她成为孤儿。被收留年龄约6岁,在本地环境中长大,东乡话就成了她的母语。金发蓝眼。(东乡是我虚构的地方 ,和俺老家的家乡只有一字之差)
6. 苏(林)怀瑾 :1933年,25岁。在省城(长沙)接受过新式教育和西医培训,受到进步思想影响。因战乱或理想回到家乡,用她有限的医术为贫苦的乡亲们治病。
7. 大卫·劳伦斯 :1933年 ,22岁。被老神父收养的孤儿,顺流选择信仰,实际上本人信仰并不怎么虔诚 。对教义的理解是书本化的,信仰并未真正扎根于内心 。
8. 1934年 - 1937年(国民政府“围剿”时期)蒋对**苏区进行多次军事“围剿”,战火波及湖南。地方管控加强,□□弥漫。
9. 1937年7月 - 1938年底(全面抗战爆发初期)卢沟桥事变,全面抗战爆发。淞沪会战、南京大屠杀、武汉会战(1938年6月-10月)。
10. 1938年11月:长沙文夕大火,为实行“焦土政策”,当局误信日军逼近,纵火烧城,造成巨大平民伤亡。在二战中,毁坏最严重的城市,除了斯大林格勒、长崎和广岛,就是长沙。这场大火无情又恐怖,烧了五天五夜后,全城超过八成以上的房屋被烧毁。
11. 1939年 - 1941年(抗战相持阶段)战争进入艰苦的相持阶段。湖南成为正面战场前沿(先后经历三次长沙会战等)。
12. 1942年 - 1944年(抗战后期)抗战最艰苦的时期。豫湘桂战役(1944年4月-12月),日军为打通大陆交通线发动大规模进攻,湖南是主战场,战事惨烈。
13. 1944年春夏:长衡会战(豫湘桂战役一部分),衡阳保卫战尤为惨烈。二人牺牲。阿廖娜被群众保护下来,被当地的好心人收养,后到湘雅医学院进修,最后回到家乡,也成为了一名大夫。
14. 感觉自己好像又重新学了一遍历史…痛哭…真的要给他们一个完整的一生了呜呜呜有点理解搞oc了…
15. 写多了一句一个段的。一段里面有几个句号都不习惯了,但是还想要尽量模仿出那种日记体的感觉ww想换个新的写法,第一人称还是第一次用挺新奇的
16. 上一次看战时背景的,可能还是百年家书,真是好久好久以前的回忆了,真是哭死。还有一本战起1937吧,也是很久以前的回忆了。
17. 打了*的话,来自于aph的镇圈古早同人文:未完成的肖像,是到现在都不敢看的程度…原话是我黑眼睛的小傻瓜,我不听话的小白马,看到的时候就觉得又忧伤又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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